文姑不明所以,凌风却心知肚明,直叹此女刚烈。
散花楼能作为巴蜀最负盛名的青楼,后台背景自不容小觑,安隆的面子虽大,但也绝难逼得当红的姑娘被迫接客,即使他想出资把人赎回去作小妾,散花楼就算舍得这个摇钱树,也要考虑清秀的感受,答不答应把卖身契给他。这倒不是散花楼讲多少人情,而是此时尚秀芳正下榻于此,散花楼哪敢担那恶名招致尚大家的反感?
侯希白看得清楚,清秀是在拿她的清白逼他表态。
这是玩火,稍有不慎,即会引火烧身。
凌风则知清秀爱上侯希白后受到的心理煎熬,在久候不到答案的情况下,怕是已存死志。今天要么侯希白带她走,要么香消玉殒。
踱到窗前,窗外灯火中,城景尽收银底,只见神祠佛寺、道里亭馆、闾闾巷市、楼观馆室、圃榭池沼,在高楼外纵横交错,心中不由浮起佳人弹唱时,那旖旎动人、醉生梦死的青楼美景。
清秀微露错愕神色,忽然破啼为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侯希白摇头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今天若非得遇贵人,就是我肯带你走,你也难逃那俩恶人的魔爪。”
清秀挟着香风过来,神色自若地把纤手挽上他的臂弯,喜孜孜道:“希白,你肯带我走了?”
侯希白见她断章取义,哭笑不得,道:“清秀,你该明白的,我是那种游戏风尘的花间浪子,绝不会被羁绊的。”
清秀神色一黯,旋即恢复自然,把侯希白按到左旁靠窗的太师椅上,又温柔地为他添酒,微笑道:“希白,再听我一曲好吗?”
侯希白如何不知她的心绪,点头道:“好。”
文姑见这情景,便退出了厢房,并掩上门扉。
清秀缓缓站起来,来到放置古筝的长几处坐下,举起纤手拨挑筝弦,发出流水淙淙般的连串脆响,垂首轻轻道:“这位公子看来好面生呢。”说的却是斜后方的凌风。
凌风背负双手,陷入前尘往事的追忆里,两年前的自己还在千年之后的这座城市,为未来的生活做着憧憬,今时则已站在超然的高度享受生命的动人,成为唯我独尊的陆地神仙。世事无常,谁能想得到呢。随口道:“凌某家教甚严,少有机会到散花楼来见识世面。”
清秀扑哧娇笑出声,道:“凌公子可真风趣呢。”
叮叮咚咚!
清秀弹出一段筝音,每个音符迅快的跳跃,就似在最深黑的荒原燃起一枝接一枝的火把,在奇诡难明的寂寞中隐见潺潺流动的生机和希望。
筝音倏止。
清秀幽幽叹道:“希白,这是你谱的筝曲。是你在清秀最痛苦的时候激起清秀对生命的渴望,当年言犹在耳,不曾或忘,以后不管遇上什么困难,清秀都没有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可是希白,你知道吗?清秀已经二十四岁了。唯一配的上你的只有这个尚算清白的身子,即使没有今日之事,我的处子之躯也保存不了多久了。希白,你可知清秀心中的苦么?”
旧时保养条件差,青楼女子到了二十五岁就算年老色衰,故一般红倌人在那年纪都会被迫卖掉初夜,开始接客。
当然,尚秀芳或许是个例外。但天下有几个女子能有尚秀芳的才情呢?
侯希白心头像被块重石压着,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清秀怔怔瞧着他,许久。
终于失望。
乃至绝望。
侯希白果然是多情之人,不可能属于她,也不会属于任何人……
清秀笑了。
清秀起身将半边香躯靠往临近的凌风,充满诱惑力地道:“凌爷,只要你赶走那两个恶人,奴家就是你的人了!”又凑到他耳旁低声道:“随你使出怎样的花样儿都成!”声音虽低,管保侯希白可听的清清楚楚。
凌风对这飞来艳福大感吃不消,朝侯希白苦笑道:“侯兄,你未免绝情了点!”
清秀发出银铃般的娇笑,风情万种地道:“你看希白做甚?奴家又不是他的发妻,有什么好顾忌的?唔,凌爷的身体很年轻。”
侯希白俊秀的脸上不露喜怒,淡淡道:“凌兄应是了解我的人,该明白希白的苦衷。‘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凌风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花间派传人切忌动情。徜徉群花之间,得逍遥自在之旨,有情而无情。一旦著情,会为情所蔽,为心魔所乘。
他们不是生性孤独,而是追求孤独,因为花间派有个信念,那就是人与人的关系都是多余而没有意义的,那是把老子李耳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进一步,推衍更深更远。
他们视生命为短暂的过渡,虚幻而不具终极意义。他们追求的是以艺术入武道,也视武道为一种与人直接相关的最高艺术。所以其传人均多才多艺,着重意境神韵,故能于众多门派中独树一帜,盛名长垂不衰。
任何思想走到极端都是魔道,花间派亦是如此,他们认为人的真性情可凌驾一切道德之上,配以艺术,发展出一套正统教派难以接受的东西。
打个譬喻,花间派就是江湖的纵横家,讲的是纵横的手段,不仗人多,故每代只传一人,最重识见学养,周游四方,兵不血刃而可亡国立邦。这点与魔相宗有些类似,故石之轩化身的裴矩能助杨广使西域臣服,万国来朝。
清秀娇躯轻颤,两行热泪洒落下来。
她对侯希白一厢情愿的爱情,如梦幻泡影般破碎。
凌风还能说什么,倏地喝道:“丁九重、周老叹,你们两个混蛋还不快给老子滚进来!”
侯希白眼中精光爆闪,美人扇到了手中。
轰!
门板四分五裂。
清秀俏脸煞白,就要软瘫倒地,凌风连忙抱住她的柳腰,目光却投到门口。
头顶帝冕的丁九重与挂着佛珠的周老叹还是那副怪异的打扮,较那夜不同处在于周老叹正全无顾忌地搂紧金环真的小蛮腰,好似恩爱有加的模样。
金环真气色不佳,应是仍未将大兴受的伤势恢复过来,或许是几天的接客生涯使她饱受摧残。此时挨在周老叹怀里,嗲声嗲气道:“周小弟,你有了老娘还不知足吗?难道这小婊子比我漂亮吗?”
周老叹道:“我只知道清秀小姐是个地道的处女,比你这万人骑的贱人要强上百倍。”
丁九重道:“环真,既然老周嫌弃你,不若就从了我!”
金环真奇道:“丁大帝,以前老娘死皮赖脸要陪你上床,你不是从来不肯吗?今天怎么改性儿了?”
丁九重道:“这叫时殊势易。那时你的武功并不逊色老子多少,要是你乐过后暗算于我,吸得老子精尽人亡,我丁大帝哭都没地儿去。现在嘛,你顶多只有三成功力,正是好好尝你骚劲儿的大好机会。”
金环真大发娇嗔,周老叹也不动怒。
听这三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清秀既尴尬又害怕,但瞧了眼稳坐钓鱼台的侯希白与神色淡定的凌风,立即有种强烈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凌风道:“三位说完了吗?”
金环真蹙眉道:“小哥我们见过面吗?为何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周老叹道:“说不定是贱人你以前的相好哩!”
金环真摇头道:“不是?老娘找男人要么找像丁大帝这般强壮的,要么就找像侯公子那样模样俊俏的,像有条骇人刀疤的还真没试过。”
丁九重婬笑道:“说不定你今晚就有机会试了。”
金环真媚眼抛洒,痴怨道:“为什么非要等到晚上呢?现在还不到午时,若要人家空候上一下午,人家岂非要难受死?”
周老叹道:“婊子就是婊子,真是贱的厉害。这样,我们兄弟俩就不陪你玩男人了,这里一个俊男,一个疤脸,足够应付你这了。”
丁九重道:“我头次发现老叹你的话是如此充满哲理,叫我不得不赞同。”
金环真撒娇不依道:“我不嘛,人家不习惯陌生男人呢。”
周老叹道:“这几天你睡的陌生男人还少吗?多陪两个也没有关系。”一掌将她送往凌风方向,同一时间,与丁九重闪电般退了出去。
金环真在空中惊惶骂道:“周老叹,老娘跟你没完!”
侯希白为同道中人羞愧不已,这些魔门妖人自私自利,将人性的卑劣发挥得如此彻底,将扇一折,随之掠出门口。
凌风发出一道指风,恰恰击中金环真的眉心,叹道:“你是我杀的第一个女人!”轻吻清秀的脸蛋道:“要不要看我收拾那两个畜牲?”
清秀回吻他一口,柔顺地点头道:“人家虽不喜欢杀人的血腥场面,但首回如此厌恶一个人,哦,不,是两个人。对了,你带上人家不是累赘吗?别叫他们跑了。”
凌风道:“放心!借他们两对翅膀也逃不出我的五指山!”抱着美人立即投身到满天风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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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更加阴沉。如铅。
乌云密布,狂风劲急,大地灰暗一片,视野不清,蓦地电光密炽,狂闪交织,霹雳骤发,雷霆大作。
天空好似要被撕裂一般,雨点更大如豌豆。
侯希白卓立屋脊,摺扇收束胸前,轻轻煽动,道:“两位何去之速也?”
不远处周老叹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丁九重嘿嘿道:“我们给足你们两个小辈面子,莫要欺人太甚。追了我们一路,不怕小命不保吗?”
侯希白迄今仍不明白两人为何会突然离去,他们是看穿了凌风身份?但看两人似有计划地逢屋过屋,逃到这城西的青羊肆附近来看,实情又非如此。不然以他们独到的魔功,一心要逃命的话定可瞬间突围,无影无踪,没道理还留在这里的。除非他们的目的是自己!
借金环真来牵制凌风,两人一路引他到这里,有着大雨的天然屏障,任何气味都会消逝无形,即使是最高明的追踪者也不能寻迹追来,这样就保证了凌风不能支援他!但是谁想要对付自己呢?自己孤家寡人,有什么利用价值?
思索既定,侯希白笑道:“听说两位是隆叔请回的客人,现在隆叔身在何处呢?”
丁九重叹道:“上了那死胖子的当啦!”
周老叹脸色一变,显是想到某种可能,道:“小子你还不让道吗?”吐气扬声,发出一下像青蛙般咕鸣,左足踏前,右手从袖内探出。
骇人的事发生了。
他本已粗壮的手倏地胀大近半,颜色转红,隔空一掌朝侯希白劈去。
周遭的空气与雨水似是被他膨胀后的血红巨手全扯过去,再化成翻滚腥臭的热浪气涛,排山倒海般直卷往侯希白处。
赤手掌!
侯希白对他有很高的猜估,但仍没料到他的掌功会如此邪门霸道,忙奋起摺扇,使尽奥妙手法,对上这来势汹汹的一掌。
蓬!
侯希白闷哼一声,向后抛跌,周老叹则只是身子微晃少许。
这还不算,丁九重的重剑已斩向侯希白的半腰,眼看就是尸成两半,侯希白哈哈大笑道:“大帝中计啦!”摺扇张开,挡住铁剑,蓄劲至巅峰的左手一拳击出。
砰!
劲气交击。
丁九重不得不弃剑,改用双掌对上侯希白的左拳,只觉虚荡而不着力,心叫不妙时,正欲后退,侯希白的拳劲这才吐实,丁九重惨哼一声,飞退寻丈开外,脸上阵红阵白,显是气苦之极。
侯希白亦决不好受,不住喘气,雨点立即将他衣服湿透。他运用了虚实相生的花间秘技,也不能杀掉这魔道妖人。
丁九重喝道:“周老叹,还不快毙了这小子!”
周老叹神情凝重之极,两只暴胀转红的手从袖内滑出,化作漫天烈火般的赤手掌影,登时把丈许内的风雨化为真空,再度冲向侯希白。
侯希白把美人扇插到腰带处,微笑道:“两位,失陪了!”竟然于毫厘之差倒跌下房。
周老叹双掌击空,收住身形,倏然一阵心惊肉跳,刚转过身来,就看到一拳朴实无华地打向他的胸月复,无比惊骇地发现自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对方破胸开肚,经脉、真气、神经似乎全部成为与自己无关的死物。
胸膛塌陷。
周老叹整个人倒飞到水气充分的半空。
在这人世的最后一眼,他看到丁九重的结局——脑袋被人直接扇飞,偏偏空气中居然连一丝血雾也没有,足见那人的力道控制的何等巧妙。
附近园林之间的黑暗里,隐见两个男人,一个俊雅,一个肥胖,赫然是石之轩与安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