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四月初八。
山西太原府岢岚州境内,兴县西南远郊。
淡墨般的瞳云压在低空,朔风时起时消,撕扯着各式旗帜猎猎作响。响声融进嘈杂的人喊马嘶中,瞬息之间,杳不可闻。
这一方天地的宁静,随着这队人马的到来戛然而止。
“嗒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兀响起,一名军士从后方纵马越过缓缓而行的散乱队列,边跑边高声喊叫,“将军有令,歇军造饭。”
马速飞快,刚喊出四五声,便已奔至队伍的最前方。
“你们,就地休整,不许随意走动,违者严惩。”
最后一句,是那名军士向队伍最前端的一拨人吼出的,声音冰冷、暴戾,一改先前的声调。
“都给我听好了,违者严惩。”
军士又用马鞭指着那些人重复了一遍,而后一拨马头,扬鞭离去。
“呸,狗仗人势。”
待那军士去得远了,静立的人群中才有人轻啐一声,随后众人稍微分开些,找到干净点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些人先前虽然走在队伍前面,却完全是平民百姓装束,衣色纷杂,很是破旧。与后边军士清一色的红色戎装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极不协调。
“罗兄弟,感觉好些没?”
一名三十多岁的黑衣汉子凑近一个正在望向官军的青年,轻声询问。
那青年有二十左右年纪,眉目端正,他面带讥笑,答非所问地说道,“冯大哥,你看,大明官军竟糜烂如斯,岂有不亡国之理?”
不远处,得令停歇的官军纷纷围在各处,竟然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了六七个赌局,吆喝声,色子哗啦哗啦的撞击声此起彼伏。
“罗兄弟”
黑衣汉子慌忙捂住青年的嘴,向左右看了看,快速低声道,“可不敢乱说话,要掉脑袋的。”
青年拍了拍黑衣汉子的手背,略转了下头,微笑道,“冯大哥是怕我饿了,给些土吃?”
黑衣汉子收回手,看了看,嘿嘿笑了几声,从腰间解下水袋递给青年,“大哥这不是心急吗?哪晓得手上这么脏。看罗兄弟都能说笑了,应该没有大碍了吧?”
“嘿,我就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命格硬,现在好多了。”青年接过水袋漱了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抹去嘴角的水迹道。
“小强?”
黑衣汉子一脸茫然。
“这个嘛,其实就是强壮的意思。”青年牵强附会地解释着,屈起小臂,秀了一下肌肉,其实在衣袖的遮挡下,对方完全看不到。
但那青年能感觉到肌肉的硬度,那是多年在煤窑做苦力锻炼出来的。
只是现在拥有这具身体的,却是他,一名来自二十世纪的二十九岁的特种兵少校。
两个人拥有同一个名字——罗刚。
罗刚虽然融合了两个人的记忆,但在这个时代,他拥有的却只能是这具身体与生俱来的卑贱身份。
黑衣汉子冯林看到罗刚生龙活虎的样子,彻底放下心来。他模了模罗刚的脑袋,道,“到底是硬汉子”
罗刚一晃脑袋,叫了一声,躲开对方的手掌。
“你看看,大哥不知轻重,竟忘了你遭过闷棍。”
冯林快速拿回手,赫颜一笑说道。
“没什么大碍,疼些是免不了的。”
罗刚摇了摇头,再次看向官军,寻找那个把他打晕的军士。
也就是在今天早晨,原来的罗刚到官军那里讨要吃食,对方不与,一时压不住火气,同对方发生争执,便被下了黑手。
也就是在那时,他再醒来,就来到了这个时代。
那个该死的官军,才是始作俑者。
官军那边,炊烟凌乱地升起,随风吹散,四处飘零。那些官军又都戴着宽沿红色笠帽,青烟红帽,一时间根本无法看清谁到底是哪个。
冯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嘴里却是不停,“不晓得这次他们会不会给我们吃的,早间都饿了咱们一顿,真把咱们当成后娘养的了,早知道这样,真不该跟着这帮狗东西来从军剿什么流寇。原以为能跟着混些吃喝,拿点饷银,谁知道混到这地步比在黑煤窑里还惨。”
罗刚脸色凝重地道,“要真是把咱们当后娘养的就好了,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听说流寇一直在南部流窜,这边太原府有个晋王,再往北就是咱们的大同重镇,朝廷一直重点控制着这一带。别说流寇轻易过不来,就算能闯过来,他们也不会置身于此地而面临三面夹击的局面。再说了,你看看那帮狗杂碎,平日里抢掠**,哪有一点儿是出兵打仗的意思?”
冯林侧头想了想,一拍大腿,压低声音道,“别说,还真是这个理儿,我就寻思着,要打仗,怎么也应该给咱发上兵器是吧,一人一根木棍算怎么回事?”
停了一下,他模了模黑茬茬的胡子,拍着罗刚的肩膀道,“罗兄弟,真看不出来,你年纪不大,却有这般见识,大哥这么些年都算白活了。那你说说,他们把咱们征来,到底图个什么?”
“我看,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从他们的所作所为看,肯定没咱们好果子吃。”说着话,罗刚附在冯林的耳边,放低了声音,“今天是阴天,晚间趁着夜黑,咱们三个找个机会逃走,先不要和虎子讲,别叫他不注意走了嘴。”
说着话,二人一齐看向不远处躺在路边望天的一个后生。
那后生名叫李全虎,与罗刚、冯林同是大同镇井坪千户所的军户子弟,比罗刚还要小上一岁。三人在一个煤窑出苦力,又一同应征从军,平日里同亲兄弟似的。
见李全虎正没心没肺地叼着根草棍不停嚼动着,并未注意到他二人这边的情形。
冯林有些担心地问,“官军晚上看管很严,咱三个能跑出去吗?”
“放心,到时候听我的,肯定能逃掉的。”
说着着话,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周围诸人。
这些人或三五成群,或独自在一处,有坐着的,也有躺着的,有的沉默不语,有的也在低声谈论着什么。但大多数人都不时地望向不远处的炊烟,目光复杂,愤怒中又充满了期待。
十几天前,罗刚这一拨加入进来时,已经有一百多百姓在官军中了,后来陆续又征进来一百多人,到现在总数差不多二百七、八十之多。
对于这些百姓,罗刚有心带着一起逃走,但人数太多,目标过于明显,一旦有所行动,势必被官军发觉。
若因此激怒官军,致使众百姓背着逃兵的罪名而丢了性命,这是罗刚绝对不想看到的。
况且,官军的最终意图还没有完全暴露出来,或许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但愿吉人天相吧!
暗自叹了口气,罗刚拉着冯林躺在了草地上,“别看了,肯定没有咱们的份儿,军灶数量那么少,还不够喂猪的,咱还是养足了精神吧!”
官军的后队,领军主将游击将军张应权已经卸去一身铁甲,换上蓝色常服。
此时,他在十余名家丁的簇拥下,缓步向后走去,目光扫过一辆满载的牛车,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行至一辆盖有黑蓬布的牛车旁,张应权用手试了试捆在上面的绳索,对守卫的家丁吩咐道,“都给我检查好了,出什么差错,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老爷。”负责看护牛车的家丁头目连忙满脸带笑地应道,“小的们经常查看,里面封条完好无损,保证万无一失。”
张应权点了点头,迈步继续向前走去,每走过一辆这样的牛车时,他都亲自查看一番。
这样盖着黑色蓬布的牛车共有三辆,上面装的东西皆是他近一月来以剿寇为名率军巧取豪夺所得。
其中有珠宝、玉器、银两,甚至还有许多制钱。除去现在无法估价的实物外,光银钱一类折价的话,估计不下于万两之多。
为了保险起见,得到财物后,他立刻装箱封存,并派了最亲信的六十名家丁,日夜不离左右看管。
每次行军时,他都亲自跟在附近,歇营时也会常来巡视。
整个车队由五十多辆牛车组成,除去这三辆和一些拉着营帐用具,草料之类的行军辎重外,还有三十余辆粮车。
张应权带军开拔时,只带着四车军粮,一月用度之后,反倒增了近八倍。
看着如此丰盈的收获,他不禁再次露出满意的笑容,抚了抚颌下的短须唤道“张禄”
张禄是张应权家族的家生孩子,上一代人便在张家为仆,是张应权最倚重的心月复,掌管着张家的全部家丁。
听到老爷招呼,他急忙趋前一步,恭顺地弯腰回道,“老爷请吩咐。”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老爷,小的已经派人前往岚县知会米商提前准备,粮米运到后可立即兑换现银。除留下四车随军外,其余全部卖掉,只是价钱尚未约定。”
张应权考虑了片刻,道,“青黄时节将近,米价必然见涨,按现价提五成处理吧。另外,一车都不用留,全部出了。”
“是”张禄答应一声后,又试探着问道,“那以后的用度?”
张应权拍了拍张禄的肩膀,笑道,“老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带军保境安民,地方上难道不该有所孝敬?”
“老爷说的是。”张禄陪着笑道。
张应权接过一名家丁奉上的湿巾,擦了擦手,随意一扔,转身缓缓向回走去。
“这一次也算功德圆满,晋王的脸面上圆了过去,大老爷那边也好讲话了。”
“是,是”张禄跟在后面,忙不迭地应道,“大老爷身居高位,老爷又有实功在手,复命之后至少也得擢升几级。”
张应权摇了摇头,“越级擢升恐怕很难,估计分守参将的位置应该跑不了。”
“那小的这就给老爷贺喜了。”张禄谄媚地做势施礼。
“你呀哈哈”张应权用手指点着这位家丁领队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补子上的豹子变成了威风凛凛的斑斓猛虎。
这一次回去,对于擢升为从三品的参将,他的确有着几分把握,因为他口中的大老爷便是他的亲哥哥,现任的山西总兵张应昌,一个手握重权,镇守一方的人物。
“老爷,酒菜准备妥当。”一名家丁跑过来禀报。
张应权向临时扎起的营帐走了几步,脚步忽然慢了下来,目光掠过远处,转回身对张禄吩咐道,“去告诉赵拓和金全有,让他们吃完就动手吧。记着,离远一点儿,别坏了老子的酒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