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染宁已经不是第一次参见宫宴了,对于宫中的礼节,也早已熟悉,并不会犯什么错误。
宫宴一如既往的奢华,且这一次的隆重程度,比桑棣出使大燕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因为襄阳王的缘故吗?白染宁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在街上看到的那个傲慢男人。
虽然那人是萧祁夜和慕容沙华的舅舅,但她对他就是没有好感。
“想什么呢?”一旁传来莫子卿温和的问话。
白染宁摇摇头:“没想什么,就是对这个襄阳王很好奇。”
话落,便听嗤笑声传来:“不用好奇,你一会儿就会见到了,这可是个大人物,连我们的皇上都要敬让他三分。”
不是没有听出莫子卿话语中的嘲弄意味,但白染宁故作不明,只道:“毕竟是皇上的长辈,恭敬一些总是没错的。”
轻微的冷笑声从莫子卿唇边溢出,勾了勾唇角,莫子卿不再多说,像是宣告自己的所有权一般,牵住白染宁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赶紧入席吧。”
似乎不适应与莫子卿五指相扣的感觉,白染宁一度想要抽回手,却无奈对方握得极紧,她根本挣不开,只好任由他牵着,朝席位上走去。
与穿越后第一次参加宴会一般,此刻所在的位置,与大殿正中皇帝所坐的龙椅非常远,极目而望,连坐上之人的脸庞都看不见。但她却像痴了一样,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位置看。
虽看不到那人的样子,但脑中却能清晰勾勒出他的每一个轮廓,他笑得时候的样子,他难过时候的样子,还有他开心,愤怒,疲惫,温柔,各种表情,都能在她脑中栩栩如生地展现。
“你不是对襄阳王好奇吗?对面为首第一人就是。”将她的思绪拉回来,莫子卿附在她耳边小声道。
白染宁早就见过襄阳王,根本对他没有半点好奇心,不但如此,还非常讨厌这个人,但莫子卿话语中的强硬与不满,却让她不得不假装对襄阳王很好奇,“这就是襄阳王啊,与皇上长得一点也不像。”不都说外甥长得像舅舅吗?在她看来,这个襄阳王,连萧祁夜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襄阳王与皇上是不像,因为他并不是先王妃亲生的。”
“哦?还有这回事。”怪不得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原来襄阳王并不是萧祁夜外祖母的亲生儿子。
“别看他是庶出,本事却不小,野心也很大,否则,老王爷有那么多儿子,为何偏偏是他继承了王位。”莫子卿似乎话里有话。
白染宁略一思考,便猜出了几分:“难道说,老王爷的死,跟他走关。”
“没错。”宠溺般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莫子卿赞赏道:“一点就透,果真是玲珑心肝。”
玲珑心肝?她倒是希望自己笨一些,糊涂自由糊涂的好处,若是真的痴傻愚笨,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吧。
宴席正式开始,首座上,传来的萧祁夜低沉且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此次的盛宴,是朕特意为五舅准备的,五舅难得来京,朕自当隆重款待。为表诚意,朕先敬五舅一杯”
按照常理,此刻襄阳王应该起身,先回萧祁夜一礼,再返身端酒,可他竟然八风不动,稳稳坐在椅子上,连眼皮都懒得掀一掀:“呵呵,皇上有心了,只不过,这种场面的宴席,也仅仅是本王的一个家常宴而已,故而对皇上所说的隆重,本王实在无法感受深受。”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炸开了锅,都在纷纷指责襄阳王,他以下犯上,不敬皇帝,已经是滔天大罪了,他竟然还将自己的种种恶迹,当着满朝文武百官以及皇帝的面道出,简直罪无可恕!
面对群臣的激愤,萧祁夜却是微微一笑,口气依旧平和:“五舅说的是,皇宫中的宴席,确实比不上襄阳府的精致。最近江南一带频发洪涝,灾民无数,为了救济灾民,国库依然空虚,连后宫也开始节衣缩食,实在拿不出更多的人气与财力为五舅接风洗尘。”
拿灾情也堵襄阳王的嘴,顺道暗讽指责他不知民间疾苦,萧祁夜这番话虽说的好,却难免有失帝王气度。
奇怪了,一个外姓藩王而已,他怎么就那么怕他?
“襄阳王独占襄阳,天高皇帝远,他就那里的土皇帝,加上老王爷在世时,手底下就掌握着二十万精兵,皇上不怕不行。”似是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旁的莫子卿为她一一解惑。
原来襄阳王的势力如此了得,也难怪当初先帝会忌惮老王爷,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他诛杀。
“那就由着这襄阳王如此胡来吗?”关于这位襄阳王的事迹,白染宁这几日也听了不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襄阳城的如今写照吧。
席到中途,酒到酣处,微醺的襄阳王忽然站起身,端着酒杯大声嚷嚷道:“咦?皇上身边的美人是谁啊?”他揉着眼睛,离开席位,踉踉跄跄朝大殿最上首的位置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喃喃:“皇宫唯一比襄阳王府好的一点就是,这里的美人多,个个长得水灵……”
萧祁夜的脸色已经变了,虽无人可以瞧得见,那股凛冽冷寒的气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
“襄阳王的胆子也太大的些吧。”白染宁不禁为萧祁夜感到担忧,这种境况,罚与不罚,都不妥当。
“你就这么关心他?”莫子卿有些吃味,她既然决定要做自己的未婚妻,却总是对曾经爱过的男人念念不忘,让他有种很挫败,甚至嫉妒成狂的感觉。
白染宁收回视线,垂下头,掩下眼中忧虑的神色,笑道:“你看在座的哪个人不紧张?这回襄阳王惨了。”
莫子卿深深注视她,真是说变就变的女人,他倒希望她能与自己争吵,表达心中的不满,这样,起码能让他探出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可她偏偏将自己的心深深藏起,不叫外人窥探半分,完美从容的外表,让他又爱又恨。
不由得伸手,在桌上狠狠捏住她的手。
只有将她抓在手里,才会觉得她是属于自己的。只是,她的人属于他,可心呢,她的心又在哪里?
此刻,襄阳王已经走上玉阶,望着萧祁夜身边的姚水香,双目大睁,婬笑连连:“好一个美人啊,本王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美人……”说着,又上前几步,这回,却是看着萧祁夜:“皇上,这是你的皇后吗?长得真好看。”
萧祁夜面沉如水,虽已怒到极点,语气却仍沉稳有度:“她不是朕的皇后,她是朕的昭仪。”
“昭仪……昭仪……”襄阳王又将目光转回到姚水香的脸上:“昭仪一定是皇上最疼爱的妃子吧,哦,原来好像有个什么彘妃的……”
“是护国夫人,五舅别说错了。”萧祁夜冷冷纠正。
襄阳王一拍脑门:“哦,是是是,是护国夫人,皇上疼爱昭仪,是不是也像疼爱护国夫人一样啊?听说那护国夫人长得貌如天仙,倾国倾城,只要是男人,就无法拒绝她的美艳,可惜啊可惜,如此红颜,却是个短命鬼,唉,本王未曾一见,当真可惜。”
萧祁夜的脸色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一是因为襄阳王的放肆,二是又想起了白染宁。
只要想到她,心口就似要裂开一样,仿佛有人拿了一把锥子,不停地撕扯戳刺着他柔软脆弱的心房。
宁儿,宁儿……若不是我身上担负着千斤重担,我定然随了你一同而去,也免得受着锥心剜骨之痛!
姚水香见萧祁夜脸色苍白,顿时有些着急,怯生生看了眼襄阳王,明明很害怕,声音却洪亮得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听到道:“王爷请自重,这里是皇宫,还望您谨言慎行!”
白染宁没料到,原先看着柔柔弱弱,只知道拈酸吃醋的女人,竟有和襄阳王针锋相对的胆量,看她一脸愤怒焦急的样子,怕是真的爱上了萧祁夜吧。
是啊,他那样的男人,有几个女人不爱呢?
有人爱他就好,在没有自己陪伴的日子里,有那样一个人,会和自己一样关心他体贴他,这是一件好事。可是,既然是好事,心为什么会痛,到底在痛什么?
襄阳王也愣住了,连萧祁夜都不敢对自己颐指气使,一个小小的昭仪,竟敢当着众人的面教训他,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当下一撩衣摆,直挺挺跪了下去:“皇上,这女人好大的胆子,连本王也敢冒犯,这种没规没距的女人,皇上还留着她做什么,干脆废了封号,打入冷宫得了!”
萧祁夜抿着唇,始终不发一语。
姚水香却被吓坏了,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无措地看向萧祁夜。
白染宁看着远处这一幕,心中升起无数个疑问。贤妃已经被晋封为贤贵妃,不论从礼仪教养,风华气度,家世背景,还是身份地位上开看,贤妃岳灵素才是陪同萧祁夜出席的最合适人选,为什么他会将自己身边那样重要的位置给一个小小的昭仪?
“姚昭仪,你知错吗?”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萧祁夜忽然开口道。
姚水香从座位上跌下来,伏地道:“臣妾知错。”
“既然知错,那就按照五舅所求,去冷宫吧。”
姚水香浑身一震,没有求饶,只磕了一个响头:“臣妾谢主隆恩。”
圣旨一下,便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姚水香拖了下去。
白染宁蹙眉:“真就如了襄阳王的愿不成?”
莫子卿又是一声嗤笑:“不这样还能如何?”
“如果是贤妃,一定会很好地处理这件事的。”
“如果是贤妃,又哪有眼前这激起众怒的一幕?”莫子卿反问
白染宁若有所思:“你是说,这是萧祁夜故意安排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比我更清楚?”桌案下,他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亦不反抗,但越是这样,他却是不安。
她不同一般女子,她爱一个人,未必会表现出来,恨一个人,也未必会放在嘴上。她既不爱他也不恨他,所以才会做出如如此乖巧的样子。
宴席又恢复了之前的融洽,只是看似融洽,实际上,却处处充斥着诡异的火药味。
气氛正值热闹,坐在最上首的萧祁夜,却在小德子的陪同下离了席,此次宴会的焦点是襄阳王,有巴结的,有憎恶的,有好奇的,有痛恨的,经过刚才那件事,襄阳王的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故而无人察觉到皇帝的悄然离席。
但一直将全副身心都放在他身上的白染宁,却知道他已离席。
片刻后,也寻了个名头离席。鬼使神差的,满皇宫寻找萧祁夜的踪迹。
说好了不再见的,可无论她怎么控制自己,都按捺不住那颗激烈跳动的心脏。
她想见他,疯了一般地想见他,哪怕为此付出代价,她也百死不悔!
夜晚的风有些凉,冷风吹熄了她一腔冲动的热血,她渐渐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能见他,一定不能见他,已经选择踏上这条永不相见的路,她就要坚定的走下去,不能回头。
深吸一口夜晚微凉的晚风,正准备折身返回,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之间水平如镜的湖边,立着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刹那,什么誓言,什么决定,什么坚持,通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快步上前,在伸手触到他的刹那,停下了脚步:“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闻言转身,平和的目光,就与面前的湖面一样澄净安详:“朕让小德子回朕的养心殿取一样东西。”
“哦。”忽然发现,自己见了皇帝,跟见了熟人一样随意,也没行礼,实在有些冒失。
刚要弯身行礼,却听萧祁夜问:“朕知道你,你是莫子卿的未婚妻。”
行礼的动作一顿,迟疑了一下,回答地有些僵硬,“是的。”
“真是造化弄人,没想到,子卿也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皇上不也有自己的心仪之人吗?”
“心仪之人?”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竟显得有些空洞和惘然,飘渺的声音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是啊,朕也有心仪之人,她是朕这辈子,最爱的女子。”
“那就请皇上好好珍惜她。”姚水香虽然傲慢了些,嫉妒心强了些,不过,只要是真心爱他的,这些小毛病又算的了什么。
“珍惜?朕已经永远失去珍惜她的机会了。”
“怎么会呢,只要她还在皇上的身边,一切就不算晚。”
苦笑着摇摇头,那双迷惘的眼中,忽地弥漫起一缕哀伤的凝重,像是化不开的愁,将他越发单薄的身躯紧紧笼罩:“她已经离朕而去,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直到此刻,白染宁才明白过来,萧祁夜口中的心仪之人是谁。
她怎么这么傻,这么天真,以为他爱的人会是姚水香!
她曾告诉自己,如果萧祁夜真的爱上别人,她不会嫉妒,不会仇视,不会伤心,也不会绝望,她只会祝福。可惜,这一切只是如果。
如果他真的爱上别人,她想,无论如何,她也是送不出这个祝福的,她是那样爱他,只要看到他与别的女子在一起,心就会不可抑制地痛,她恨那个有幸陪他终老的人,她嫉妒那个可以时时刻刻与他相守的人,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很卑鄙很龌龊,既然决定不见他,又不喜他爱上别人。
人就是矛盾的,此刻听他这样怀念自己,既感到开心,又感到难过。
但不管怎么说,他忘了自己,才是最好的结果。
“花开有落时,人生容易老,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珍惜眼前?”唇边的凉意越发深重,似是连微笑都显得那样艰难,白染宁看到他脸上的笑,那比哭泣还要令人揪心的笑意,不忍地侧过脸去。
“皇上只要记住,人生在世,总有不称意的时候,但只要你相信,太阳总有一日会升起,你就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你和她真像。”
“什么?”
“都是这样开朗豁达的人。”
“皇上是说……”说她吗?
“罢了,不提那些伤心往事了,等小德子将朕的玉箫取来,朕为你吹一首曲子,权当今日你与朕谈心的报答,如何?”
“玉箫?”白染宁忽然想起,曾经在养心殿看到一支玉箫,她本想拿来把玩,却被宫人战战兢兢给收了起来。此玉箫,难道就是彼玉箫?
“呵呵,小德子应该已经到了吧?”萧祁夜说着,向前迈了一步,却因没看到脚下的路,朝前栽去。
白染宁慌忙扶住他,脸上的面纱,却在搀扶他的过程中被碰掉了,雪白的面纱悠悠落地,像是一片洁白的云彩。
萧祁夜的眸,直直对着她的脸。
相见时难别亦难,而到了真正相见的时候,她才明白,不仅仅是相见难,不想见也难。
等待着身份被戳穿的一刻,等待他的喜悦,等待他的愤怒,等待他声色俱厉的责骂。自己消失那么久,他一定很生气。
然而……
“你没事吧?”他明明看着她的,可说出来的话,却依旧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