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靖律,文人乘轿武官骑马,以示地位尊贵,平民百姓不得逾矩。
陈威有个说出来显得掉价的习惯。每次从皇宫值差回家,总是步行。这段路被他用一双脚丈量了不知多少次,甚至连路边的每间店铺角落的每处土石他都很熟悉。
若是打扮的寒酸一点,不着朝服,不穿官靴,几乎和进城卖菜的老农没什么不同。若是时日还早,就在侯府不远处的一家小吃店喝碗豆腐花,必定喝得干干净净。付了钱,自十几年前的三文钱一碗到现在的五文钱一碗,从不多付一文,也不少付一文,他一概都是这样。喝完之后,定然要多坐一会,坐上半柱香的功夫,便会踱着方步慢慢走回侯府。
从禁宫出来,陈威向往常一样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在这条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街角那家小吃店还散发着昏黄中带着些许温馨的灯光,他节奏稳定的脚步声听起来显得有点孤单。
大概是听到了这脚步声,店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举着灯笼的老头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接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可以看到这老头,干巴瘦,腰有些佝偻,身体一边高一边低,大概是腿脚有些残疾。身后的年轻人倒是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样子,咧着大嘴,满嘴白净的牙齿被灯光一照,色泽莹润。
“回来了?”看到陈威,老头问道。语气平淡,并没有寻常人家该有的恭敬,就像是乡下一个夕阳古树下纳闲的老人向锄地归来的后生打招呼一样。
“前些日子大雪冻死不少人,调兵运粮救灾,有几日没回家了。”陈威简单应了一句,脚步没有停顿,眼神始终盯着老头,隔着几步的距离淡淡说道。
“大憨,关门,回家了。”老头朝背后咕哝了一句。
听到这话,陈威的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道,“大憨今年十六岁了吧,该娶媳妇儿了,看上哪家姑娘了和我说一声。”
那魁梧的大汉捏紧了锁头,听到媳妇儿两字,脸上憨笑的幅度更大了,孩子一样拍着手道,“媳妇儿,媳妇儿,大憨要娶媳妇儿了……”
原来他竟是一个傻子。
老头嘴唇无力地蠕动了几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吞了一口唾沫,终究是把还未出口的话哽在喉中,拍了拍大憨衣服上沾染的面灰,训道,“快谢谢侯爷。”
大憨笑着,哽直了脖颈,如同一只打鸣的公鸡一样放声吼道,“谢谢嘞,大憨谢谢您嘞,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半两一两不嫌多,三文五文不嫌少。”老头听着自己这个傻儿子不知从哪学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手中硕大的铜烟袋咣的一声敲到了大憨脑门上,“从哪里学来的这些门门道道,净不学好的。”
大憨也不恼,模着脑门傻傻笑着。
“走了。”老头挥挥手,拉着傻子儿子蹒跚着走了。
陈威也没再说话,看着这对父子,眼神中罕见的流露出几丝难得的温情。不过这温情只持续了一瞬间,脸上便继续挂上了那副不动如山威严刚正的表情。
侯府正厅。
当中摆着一个一人高的青铜火炉,里面燃了雕工精致的兽碳,将整个房间烧得暖洋洋的,缕缕幽香从火炉子中散发出来,人闻了心旷神怡。这兽碳是大户人家冬天常备的物事,是煤粉碳粉糅杂了种种香料精心制作而成,价格昂贵,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
围着火炉,秦夫人慵懒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对面陈子璋正襟危坐,脸上有几处淤青,大概是那天从马背上摔下来留下的后遗症。他陪着恭敬而小心的笑容,用很是生气的口吻说道,“舅妈,我得跟您汇报一下。表弟可是越来越不像样了,搞出个什么叶子戏竞赛,借着侯府的名声在外面大肆敛财。今日下人跟我汇报,这几日他至少入账五万两银子,他一个还未加冠的孩子,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还不是整日在外面胡吃海喝,你可真得管管了。”
陈子璋口中的表弟,自然就是陈风。
秦夫人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眉毛轻微抖了抖,眼神就凌厉了几分,“你那脸上怎么回事?”
“还不是被他打的,那天在学堂的马场,他纵马行凶,惊了我的马,就成了这样子了。”陈子璋愤愤不平的说道,眼神中满是怨毒。
“是吗?”秦夫人似笑非笑。
“当时我和几位好友在一起,都可以作证,还请舅妈明鉴。”
秦夫人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弓马娴熟的男子汉,被个没练过武艺的孩子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居然还来我这儿告状。子璋,你是越活越倒回去了,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
在这位积威深重的侯府实际掌舵人面前,陈子璋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坐着,一言不发。
“谁给他这个胆子骑马的?”门猛地一下被推开了,夹杂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冷风,陈威大步走了进来,脸色铁青。
“舅父,您回来了。”陈子璋回头一看,手指哆嗦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来。
陈威这一辈兄弟七八个,家中实在养活不起才从了军,等到他功成名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许多同族的亲戚也都追随着到了京城,傍了侯府这棵大树,大富大贵不敢当,混个小康之家还是不成问题的。而陈威治家严格,绝对禁止这些个亲戚打着侯府的旗号在外胡作非为,像陈子璋这一代的小辈,对他还是很畏惧的。
“子璋,你给我说说,谁教陈风骑马的?”陈威瞥了秦夫人一眼,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厉声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不仅骑马射箭,还偷偷练武,最近更是打着侯府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陈子璋偷偷盯了秦夫人一眼,见到她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大着胆子把先前状告陈风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完之后,悄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低着头,努力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见到陈威眼神渐冷,秦夫人不动声色的加了一把火“侯爷,我这有件事也需让你知道。前些日子聚宝盆那边传来消息,陈风这孩子在那边用半块青砖诳了五千两银子,闹得实在是有些不像样子。老洪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在我这哭哭啼啼了半天,看得我这心里都觉得过意不去。”
听到这话,陈威似有意动,“怎么诳的,你给我说说?”
秦夫人喝了口茶,缓缓道来,言语中倒是也没有什么不实之处。
听了这些话,陈威指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脸色倒是渐渐缓了下来。眼神依旧的深不可测,没有透露出半点情绪。
“侯爷,您喝杯茶,暖暖身子。”秦夫人识趣地泡了杯茶端来,转过头去说道,“子璋,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不挂怎样,舅妈肯定给你一个交代。”
陈子璋如释重负,站起身来施了一礼,道,“舅舅舅妈,那我先走了,您二位注意身体。”
说完恭敬地退下,出了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这两个可以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面前,他心中实在是沉甸甸的,不敢有半分大意,甚至连口粗气儿也不敢多喘。
秦夫人莲步轻移,走到陈威身后乖巧地给他捏着肩膀。不得不说,这位秦夫人是极有眼光的,在陈威还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兵之时,就不惜和父母决裂,以一个名门望族之女委身下嫁。结果证明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而陈威飞黄腾达之后,秦家无论是在商场还是政坛,都借势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而她本人,荣华富贵身份地位,自不必多言。
“侯爷,玉不琢不成器,咱们天儿十五岁就被您狠着心赶出家门,在战场累死累活拼打了足足十年,血汗不知道流了多少。现如今呢,官拜将军,大靖最年轻的将军。清雪玉婷还好说,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像子璋子秀也还好点,起码懂事,不在外面惹麻烦。可您看看这侯府中其他人,打架斗殴,惹是生非,一个个不成器的样子。”
秦夫人口中的子秀,就是另一位平妻的独子,陈子秀,比陈风大了两岁,文武双全。去年考得进士,现在翰林院养着,等待找个合适的机会被朝廷分配到地方为官。
她这番话,虽然没有明确点出某人的名字,但语气中已经很明显表露出对陈风的不满。
“陈风现在在哪?把他给我叫过来!”陈威沉声说道。
“刚才下人跟我说过了,陈风连续几日都没回家了,夜宿城西的一家豆腐坊,那间豆腐坊的老板是他娘先前的丫鬟。”
“去,派人连夜给我把他叫回来!我就在这等着!”听到这句话,陈威忽然爆发了。脸上的肉突突跳动着,狠狠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摔,厉声说道。
秦夫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志满意得的笑意,假惺惺道,“不好吧,孩子这会都睡了。再说明天天儿就班师回朝了,忙完这件事在教育他也不迟。”
陈威陡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到门外,对着院子暗处大声道,“虎须卫,去把陈风给我抓回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威风凛凛,竟是一副下了军令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