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一百年。”
明亮的阳光下,气候略偏炎热。顾砚收了练功的架势,长长吸了一口灵气,然后随口回答叶青篱。小院花木之下,他脸上打着些细碎阳光的阴影,那一瞬间的笑容格外刺眼。
叶青篱有种被什么噎住的感觉,她在这边忧心忡忡,害怕需要花太长时间才能回去,而那边同样被困众香国的顾砚却是一派悠然,全不挂忧。也是,他在外面的世界里没有亲人,没有牵挂,自然是不会在意自己身处何方。
对顾砚而言,只要尊严不被践踏,实力能够不停增长,那就再没有什么需要他特别操心的了。
顿了一顿,叶青篱苦笑道:“别说是十年,五年我都等不得。”
凡人的生命太短暂,有多少个五年可以给她挥霍?这一刻,叶青篱深刻体会到了为何古人要训诫“父母在,不远游”。她有些烦躁地站起身。忽然产生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惶恐感。
纵是修仙者,也不曾传出谁人能有可令时间倒流的手段。逝者如斯,没有谁可以在时间面前回头。
“你就是想太多了。”顾砚撇撇嘴,对叶青篱此刻焦虑的心态抱以不屑。他的头发还有些乱,零零散散披在肩头已经一年不曾打理,那套不合身的衣服更是让他此刻小大人般的表情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叶青篱愣了愣,再次笑出声来。
顾砚这才不明所以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他的视线顺着胸膛溜到脚下,看到自己的脚趾已经在鞋子上撑出了一个破洞,然后他的视线又转到双手上,便见到衣袖又窄又短,上面还裂开着好些布缝。
浑身的不适感这才布满了顾砚的神经,叶青篱便见到这小家伙的脸色瞬间涨到通红,窘迫之后他就是一脸的羞愤欲死。叶青篱估计,这地下要是能有个洞,顾砚肯定会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下去。
事实上,顾砚的反应比钻地洞还要激烈得多。
他的脸色先红后黑,然后他弯腰在地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泥土碎渣溅起,挡住了他的身形。
“顾师弟,你这样也是挡不了多久的。”叶青篱忍着笑,说道。
顾砚在满面灰尘中哼了一声,然后有五色光芒亮起,一片迷蒙色泽中,飞出了无数布料碎片。
叶青篱惊讶地半张着嘴,难以想象这小家伙居然就这样把身上的衣物给震碎了个精光。虽然看不清顾砚此刻的样子,但只要想到这家伙全身光溜溜。叶青篱就控制不住自己满脸古怪的表情。
一个小破孩子的身板是没什么看头,也没什么想头,但这并不妨碍事情的滑稽性。
等烟雾和光芒全都散去,叶青篱才看到,顾砚在震碎衣服以后,身上并非无物遮身,反是多了一套墨绿色甲胄。
这件墨甲严严实实挡住了他身上除了手、脸之外的所有肌肤,流线型的甲身,关节处的凸起,腰身和领口处流转的玄奥花纹,以及过膝的长靴、锋利的棱角,无不使这套深甲显得神秘强大。
“这是什么东西?”叶青篱月兑口便问。
墨甲仿佛拥有生命,在叶青篱话刚出口之际,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路生长,覆盖住了顾砚大半边脸颊,那面具的边角处则形成了图腾似的花纹,只露出了他的眼睛、嘴唇和下巴。然后开始生长的便是护腕、指套,手后肘处的倒刺尖刃,一直到此为止,小家伙总算是全副武装完毕。
“这是五行逆星咒小成以后,我能拥有的五行护甲。”面具覆盖下。顾砚的小下巴微昂,薄唇轻轻抿了抿,“这一件是木系护甲,巽风之甲。你最好快点给我找套衣服来,我这里只能维持住两刻钟。”
叶青篱的嘴唇微微颤抖,用手直指着他,好半晌才说:“既然你这风甲的存在有时间限制,你做什么还要把原来的衣服震碎?”
小破孩子嚣张得不得了,哼道:“那样的衣服我可不穿!喂,你快点行不行?”
叶青篱纵有满月复忧愁,也全被他给气跑了。
想了想,她便回到房里,从长生渡中取出一匹藕合色的绸布,又取了些白色棉布,穿针引线,施展控物术,飞速缝起衣服来。她估模着蓝雁已经知道了长生渡的存在,所以也不打算在这种小事上再多顾忌。
左右不论对方怎么说,她都是坚决不会透露长生渡的真正妙用。蓝雁就算知道她身上有这东西又如何?灵物择主,只要蓝雁不是打定主意要用蛮力抢夺,叶青篱就不怕她会猜到长生渡的奥秘。
东西就在她身上,只有她一人能看到能进出,长生渡是什么样的,由她说了算。
事实上,在蓝雁的绝对武力面前,叶青篱并没有太大反抗余地,所以她只有在别的方面表现自己的诚意。例如,承认她身上确实有一个可以承载五色沙的东西。
与蓝雁那样的高手相交,就算不能成为她的朋友。至少也要让她感觉到,这个人是可以放心、能够利用的。
叶青篱年纪渐长,经事越多,行事也越发地有章法。一刻钟后,一件圆领的简单外袍已经被她缝好,又过了半刻钟,衬衣衬裤也在她手上成型。
修仙者与凡人不同,因是借助了法术的力量,叶青篱缝衣的速度简直快到不可思议。可惜她的手艺本就一般,再加上急着赶工,这一套衣服的质量就叫人有点不敢恭维了。
叶青篱可不管这些,她卷了衣服走出房门,一眼看到正在院中修炼体术的顾砚,便一扬手,将衣服抛给他,口中警告:“你的衣服,不准再弄坏了!要是再弄坏,别指望我再给你做第二套!”
顾砚停止修炼,接住衣服,像阵风般一溜就随便撞进了一间房里。
片刻之后他从房间出来,一边拉扯着腰带,脸色还是有些黑。
叶青篱仓促做的衣服果然不怎么合他身,这两边袖子、衣襟领口倒是清清楚楚。只是肩膀处理得有些过宽,外衫又空荡荡地偏大。顾砚拿腰带这么一系,便显得他整个人格外瘦小。偏偏他走路的姿势气势十足,两相一冲,越发可笑。
“你不知道我的尺寸?”顾砚板着脸质问。
叶青篱看在他形象可爱的份上,决定不计较他的语气,便只好很无辜地一摊手道:“我又没量过,这怎么知道?”
顾砚便不屑:“真没用,这点计算能力都没有。我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你穿衣服的尺寸了。”
这话若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便是十足地调戏。不过顾砚这个小破孩子乳臭未干,是没有这些意识的。叶青篱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最后决定还是回房修炼,来个眼不见为净。
像顾砚这种人,似乎只能共患难,一旦到了稍微安逸的时候,他就能三言两语将身边的人全都得罪个精光。而现在的情况绝对说不上安逸,所以叶青篱决定除正事以外,都要离顾砚远点,省得破坏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这点交情。
将近傍晚的时候,叶青篱先前受的那点内伤已是差不多痊愈了,她又到山谷了摘了些果子当晚餐。
待看到由火龙果组成的晚餐时,顾砚免不了又抱怨:“怎么吃这东西?你不能做饭?”
虽是抱怨,但也有着对叶青篱厨艺的肯定,叶青篱暗地里大有成就感,决定不跟他计较这点小事。
“我早说过,在蓝雁的山谷里不能有烟火之食……”正笑眯眯解释着,谷外忽然传进一道两人都熟悉的声音:“蓝姐姐,涟漪过来看你啦,你在哪里?”
叶青篱和顾砚对视一眼,神情俱都严肃起来,顾砚眼中更是烧灼起怒火,嘴唇的颜色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躲!”在空中快速划出这么一个字,叶青篱一把拽住顾砚的手,便将这孩子往他自己房里拖。顾砚没有反抗,很快就跟着她进了房。叶青篱找到那地下室的机关所在,将顾砚往地洞里一推,又快手快脚地将机关掩上。
这个时候涟漪的声音已经出现在小院中:“蓝姐姐,你不在吗?好久没见你,涟漪想你啦!”
叶青篱拉开房门,垂手站到门前,恭敬道:“涟漪大人,我家大人正在修炼,暂时不能见客。”
涟漪身后还是跟着她那两个随身侍童,小一搬了软榻在院中,涟漪懒洋洋地坐上去,小二则帮她捏肩。
“蓝姐姐还需要修炼吗?”。她歪着头说。“好奇怪啊,蓝姐姐的修为早在一千年前就达到化形后期啦,她可是我们魅仙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呢,日常还需要修炼吗?”。
叶青篱心里咯噔了一下,嘴上还只能镇定地坚持原话:“我家大人行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她这样说,倒正符合蓝雁的身份,涟漪却又好奇道:“不对呀,你为什么叫蓝姐姐做大人?你不叫她主人她都不责罚你的?”
叶青篱越发强硬,微笑道:“这是我家大人的意思,要不要责罚也是我家大人的事情。涟漪大人,你若是有意要等我家大人出关,便待在下去为你摘些灵果来可好?”
涟漪被她拿话堵住,一时还真有些拿捏不住她的深浅。
“开口闭口都是‘我家大人’怎么怎么样,听的人耳朵都起茧子。”涟漪掩嘴轻笑,“你可真是忠心啊。”
叶青篱但笑不语,态度不卑不亢,分毫也不怯场。
涟漪的神色便有些变幻不定,过了一小会儿,她才从软榻上起身,然后缓步靠近叶青篱。
叶青篱依然是站在门口台阶上,静静望着她。
“我听说……”涟漪歪着头,“蓝姐姐每年这个时候心情都不好呢,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涟漪好担心。”
叶青篱没有忽略掉她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郁,却不知道她是因为去年之事记恨在心,还是本来就同蓝雁有宿怨。不管怎么样,叶青篱都决定要借着蓝雁的名号,将涟漪吓唬到底。
“我家大人行事莫测,昨日她施展斗转星移阵法,将我去年酿的酒变成了五年陈酿,着实叫人崇敬。”叶青篱不动声色,直接便走出小院,走到谷中的蔷薇花丛旁,从旁边取出一个小花锄就对着泥地挖了起来。
涟漪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只看到她挖开泥地,从中取出一个酒坛子,又将泥土掩上。
“涟漪大人,这是五年的灯笼果酒,请您尝尝如何?”叶青篱笑盈盈地说,手托酒坛,又施施然往小院里走去。
蓝雁自然是不曾施展过什么斗转星移阵的,虽然她曾经把记录了这个阵法的玉简交给过叶青篱,她自己却是从未摆过这个阵法。这一坛灯笼果酒,乃是叶青篱适才借着遮掩从长生渡所取,还是她十来岁的时候酿的劣质酒。
小院中,叶青篱从储物间取了桌椅出来,又摆上酒壶酒杯,倒酒招待涟漪。
五年的灯笼果酒其实也还是新酒,不过这酒的原料好,再加上曾被埋于长生渡的泥土中,开封之后竟也有股格外原始醇厚的灵气溢开,色与香皆是诱人。
涟漪小饮了一口,眼中流露出怀疑之色:“此前我从不知蓝姐姐也会酿酒,这酒是你酿的?”
“正是。”叶青篱站在一旁,手执酒壶。
“果真是一年,用了斗转星移阵?”
“我家大人法力高深,实难叫人揣度。”叶青篱继续微笑。
涟漪喝尽杯中之酒后,叶青篱又为她满上。涟漪连喝了三倍,才起身缓步在院中踱开。接下来她又零零碎碎问了许多问题,叶青篱始终滴水不漏。一刻钟后,涟漪唇边忽然扬起一个得意的笑容,拍手道:“哎呀,被我找到蓝姐姐所在了呢。”
她径直往顾砚房中走去,在那间房里,正藏着通往涟漪所建地下室的机关。
叶青篱暗暗惊心,却不能阻挡,只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说:“涟漪大人,我家大人修炼之时最不喜有人打扰。”
涟漪笑嘻嘻地说:“哎呀,不会啦,蓝姐姐修为那么高,不怕这个的。”
她似慢实快地走进房间,未等叶青篱反应过来,已是一脚踏在机关上,然后地面无声裂开,现出幽幽一个洞口。
叶青篱闪身到她面前,冷然道:“涟漪,这是我家大人的密室,你可要想想清楚直接踏进去的后果!”
涟漪眉间闪现怒色,笑容反而愈发甜美,轻声反问道:“你是在警告我吗?我的人类奴隶。”
叶青篱眉梢一挑,一脸嘲讽加怜悯的笑容:“不,我是在帮你。”言下之意便是,你且试试触怒蓝雁的后果。叶青篱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蓝雁倒在密室中至今未醒,若是被涟漪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发现蓝雁也是人类以来,叶青篱就知道,自己离开众香国的希望,有一部分必须寄托在这个仍然隐藏着无数故事的“古人”身上。
涟漪的脚步只犹豫了片刻,然后她便笑道:“我感觉,蓝姐姐的气息有点奇怪呢。”
她向身后一招收:“小一小二,蓝姐姐在底下只怕有些不适,你们且代我下去看看。”
小一小二动作很快,直接就绕过了叶青篱,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猛地向洞中跃下。
衣摆相互摩擦的声音从地洞中传出,猎猎刺耳!
叶青篱的心脏提起。
地下突然爆发出一股锋锐凛冽的巽风之力,呼啸的风声卷起,然后是两声惨叫。电光火石之间,便有两道人影从地洞中倒飞而出!
峰回路转,叶青篱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暗心惊:“顾砚竟有这般本事?这小一小二的修为只怕也近筑基了吧?若是换我来偷袭,只怕做不到这般干脆利落。”
她倒是有些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顾砚。毕竟顾砚的功法与众不同,短程爆发力本来就远远强于同级修士。叶青篱的长处在于精微控制和持久战斗力,顾砚的长处则在于凌厉的气势和锋锐的攻击力。以她之短,比人之长,本来就没有可比性。
涟漪却不知顾砚也躲在密室里,只因顾砚功法特殊,以涟漪的修为,竟也不能感应到他。
“哈哈……”她有些干巴巴地笑了声,手指一弹便放出长索卷住了两个侍童的尸体,“蓝姐姐的招待可真是热情啊,涟漪消受不起,这便告辞。”
她身形趋退,速度极快。叶青篱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短短一瞬之间,涟漪既退,叶青篱也大大松了口气,正当她想要将机关再次掩上时,整个小山谷的空间中却都响起一道透着冷意的声音:“涟漪,你既然如此着急着要来破坏规矩,那我成全你!”
叶青篱在地洞口后退两步,只见一个蓝影从中冲出,然后是疾速的风声响起,蓝影倏忽不见,谷口传来强大灵力碰撞的波动。
“涟漪,你既然来了,何不留下些东西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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