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会是端午。
这对于最为讲究尊儒的大宋朝来说,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节日。
无论是文人祭拜先贤,缅怀义士,又或是百姓镇祟辟邪、保佑安宁,整个大宋朝的人都已经期盼了起来,或许朝堂最顶楼那位赵官家不会公开与民同庆,但必然是会在端午那天邀请重臣到御花园共饮的,这是同度节庆,更是在施恩。
十里铺这边已经热闹非凡,市集上出现了好多有趣的物事,百索、艾花、银样鼓儿花、花巧画扇、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紫苏自然是不可或缺,就连一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名戏班子都被人请来,大有搭台唱曲七天七夜的架势。
而在西北榷场,国与国的交易则变得更加频繁,数量也大了许多,此前还打生打死的紧张局面在榷场内却看不出半点端倪,西夏、辽国、吐蕃甚至远在更北方的蒙古,都有大型的商队从西方八方汇聚而来。
蒙古这时候在大宋人的眼中,不过是边陲小国的蛮夷,即便如今声势正盛的辽金,虽说宋人的军队是大败了,但大多数宋人心里仍旧自恃为上邦。
西北榷场因与辽夏共同接壤,地理位置独特,因此榷场贸易十分庞大。
而主管西北榷场事务的苏允儿,此时正坐镇于榷场内一座瓦舍中,在她手上捏着一卷文案样式的东西,俏脸上布着寒霜,似乎正发着火,瓦舍中便立时充斥着一股子寒意。
她这样的神情几乎从未在苏府里出现过,许多苏府的人根本不知道外表温文尔雅的苏允儿竟还有这样一面。要是说起来,大概就只有林靖能够从苏允儿深埋在眼底的那丝冷傲多少推断的出一些端倪,因此从未发生过挑衅此女的心思,在外人看来他是极为敬重着苏允儿且丝毫不敢以准姑爷自居的,但又有谁知道林靖才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早就看出她骨子里绝不会只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轻?
房内还笔直地站立了几个头戴展脚幞头、身穿大袖襕袍、腰系绯罗玉带的大宋官员,原本个个都是实打实的品轶至少从八品的监司官,但这时却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抬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望着苏大小姐,更不敢有半点失神。
“活生生一个监司,从你们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半月有余,到如今才有人上报,有人能给我解释一下吗?”苏允儿再次确认了眼前的卷宗,而后清冷至极的问道。
“大小姐。”屋中先是沉静了片晌,而后才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官员试探着开口:“马元义年前才上任,资历尚浅,又是行伍出身,便安排到了卫所那边,平日也少有人过问到他,再加之端午将至,榷场这边已经忙的是不可开交,因此才会出现这等情况。”
苏允儿听了这番解释,知道眼前这位官员算是榷场监司中做事最为周全的一人,虽说是在做着辩驳,但也不会故意拿些荒唐的原因来搪塞,因此便放下卷宗,埋头思索片刻,而后才道:“此事你们暂且不用再管,但从今日起,榷场这边的监察力度不可再松懈下来,眼光不止是要看着外边,这里子里的东西也是不可忽视。”
众监司连忙齐声回应,各自心底松了一口长气。
但苏允儿却依然皱着眉头,想是在考虑应当如何解决此事。
她基本上每三日便会来一趟榷场处理事务,近些日子还已经改成了两日一趟,却没想到榷场内的贸易没有出现什么大的问题,但榷场内部却有人捅出了篓子。
若是平常一个监司无故走失,她大可不必过问,报于府城衙门即可,但马元义这人,却是此前有人暗中带来官家口谕,父亲苏宏筹才刻意教她安排下来的,虽说不明官家为何如此做法,但人却被搞丢了,因此她才会格外恼火。
屋中一干人等也不知其中的缘由,只能静静等待。
苏允儿稍稍顺了顺气,便道:“端午节将至,各场要严密监查青铜硝石硫磺等物,防止流出他国,所有物资均需在监司衙门报备评估之后方可允许交易,不止是商户,连带着官府这边,也一样不可疏漏了监查;此外还需跟各部的牙人打过招呼,在评定货色等级,收取牙税这两方面,需分两面着手。”
榷场是国与国之间的互市,不与普通的市集贸易相同,交易双方须由官府派出的牙人从中斡旋,不得直接接触完成交易,且国与国之间,各政权对榷场交易的商品种类也有严格规定,收取商税也各有不同。
有官员接口问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提高本次他国商税,本国则维持不变?”
苏允儿先点头,而后摇头,道:“不只是商税,且评定等级方面,也需尽量提升我宋人商货的品级。”
见众官员纷纷有些异色,苏允儿不由正色道:“你们何需有这等子表情?莫非宋军打了败仗,我们榷场也要跟着忍气吞声不成?你们终须记得,我大宋天国上邦,地大物博,这互市开与不开,商税提与不提,皆由我大宋说了算,须知我大宋能够自给自足,而辽夏却没有这个本事。”
她顿了一顿,不由提高了音调,又道:“诸位办差之时,且抬高了姿态,放心大胆的办好便是,若是有谁有了异议,那便告知他一句,这买卖,爱做不做,不做,那就拉倒了自己走人便是,咱们宋军失了的场子,便在榷场这边找回来!”
众官员怔怔的听着苏允儿这番颇带江湖气息的口吻,哪里还有半点文弱女子的姿态?这时才想起苏大小姐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来,且这番话听在耳中,不由让所有人都觉畅快不已,大快人心。
苏允儿扫视屋中一周,又再沉声道:“今趟互市,朝堂上可是有人伸着脖子等着好信儿呈上去,若是有半点差池,这趟是绝不可轻饶的了,望诸位共同勉之。”
众位官员听了,立时心悦诚服地齐声应诺道:“遵命。”
苏允儿便道:“出去吧。”
待诸位官员离开,苏允儿皱起眉头,朝屋外轻声喊道:“朴虎,你进来。”
有人掀开门帘走近,只是个面容普通的黄脸汉子,还未走到近前,苏允儿便将先前手上捏着的文案扔了过去。
“查一查这人的去向。”
“属下立即去办。”朴虎恭敬答道,而后又看向苏允儿,道:“大小姐,最近西北路里从京师来的探子多了不少。”
苏允儿伸手撑在桌面,原本应该天真烂漫的年纪,俏脸上却布满威严:“殿前都的手未免伸得太过了些。此事还需与父亲先商议过才能定夺,我不能做主。不过,若是这些家伙太过分,便抓一些起来也无妨。”
朴虎点头道:“毕竟这里是西北,是我们的地方。兵部的密谍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至多能对即将到来的贵人造成些许的阻碍。”
苏允儿不由冷了冷颜:“我做事力求做到没有差错,以后这些‘可能’‘至多’‘大概’不要再提出来。”
“是。”朴虎应命,又稍稍压了压语调,小声道:“大小姐可知贵人其实早前已经来过晋阳府?”
苏允儿站起身姿,眼神中充斥着丝丝担忧,许久才忧虑道:“虽不知贵人此前与何人有过接触,但此事定然还是说明了贵人心中,并不十分信任西北内间司这边。”
朴虎点头道:“贵人自然知道西北内间司终究还是圣上的直属,而圣上今年来的心思又易受蔡高杨童之流影响……贵人小心一些,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苏允儿微微冷笑了一声,道:“父亲这些年渐渐很少伸手管理府衙那边的事务,不也是看出了这其中越见混浊的浑水不好趟么?我们苏家转到专营内间司,确是父亲眼光独到所做出的抉择,朝堂上的事情与我们苏家太过遥远,我们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朴虎神色平静的点头,在苏允儿的示意下,转身从房内退出。
苏允儿坐回桌前的软椅,沉默不语,颇觉乏力。
这几日原本就格外繁累,而即将到来的贵人又成了压在她心中的巨石,因此即便坚强如她也有些承受不住,毕竟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而这个年龄段的女子大多已经嫁人,有的甚至已经开始了相夫教子的恬淡生活,而她却没有享受这些的权利。
自打她开始走入帮助父亲苏宏筹的道路后,才渐渐知晓了苏家的全部底蕴,原来父亲明面上就已经是位高权重的西北重臣,暗地里竟还是宋廷西北内间司的主脑。
内间司,一个隐藏在暗处的密谍司,最初的雏形不过是教坊司里的一个分支,但不知多少年前,就开始充当起历任官家的耳目,而后便自成一体,消失在了大多数人的视线中。
苏允儿表面上在协助苏宏筹处理榷场事务,但实际上却已经暗中着手内间司有两年之久。
似乎,是从两年前被辽人掳走那一次,自己的性情就变了许多?
而改变自己心境的那个人,却又去了何处?
苏允儿独自回想,脸面上溢起一丝淡淡的忧伤,但却一闪而没,很快恢复了冷静,眼神掠过桌面上许多仍待处理的卷宗,心中突然生起一阵无力感。
近些年来,似乎官家就连览阅内间司呈上去的邸报的心思,都好像淡了许多?
种种困惑,犹如重石。
夜朗星稀时,马车从东城内驶入苏府前院,苏允儿从车驾上跨步下来,一干下人在两旁侍立,有丫鬟上来见礼,璇儿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但她却摇摇头,挪动略显疲乏的脚步,示意璇儿不用跟着,自己想到府上的荷花池边走走。
刚刚轻移两三步,一股眩晕感突如其来袭上她的身子,她瞬间感觉全身都似失了力气,从璇儿手中缓缓就栽倒过去,立时吓倒了众人。
“小姐!小姐!”璇儿花容失色的呼唤起来。
“小姐她,小姐晕倒啦!快去请小大夫!快去禀告老爷夫人!”有人慌不择路的动起身,朝着府内一边急促的喊着,一边狂奔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