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歌 第十二章 何记布庄

作者 : 绾夫人

金天会五年十二月,金在南宋建立后第一次兴兵南下,完颜宗翰率领西路军大举进兵洛阳,右副元帅完颜宗辅和兀术统东路军向淄州、青州地区进兵,此次南伐主要是为追击宋高宗和掠夺财物,带有些奴隶主的掠夺性质,在政治上最多是“俟平宋,当立藩辅如张邦昌者”,并没有想直接占领江南进行长期统治,大概现今的金朝也清楚自身还未有足够的能力来统治整个中原大地,即使打得下半壁江山,日后也未必镇得住存反抗之心的千千万万个汉人,还是见好就收,先囤积财富兵力为首。

如此完颜宗翰自然是长日不在会宁,要么是在进兵的路上,要么还军在燕京,已经有快两年未见着他了,我时常想象着他在战场上挥剑疾驰的飒飒英姿,痴痴的托着腮帮子傻笑,花涟每每见我这副模样便在一旁偷笑,然后问道:“小娘子不担心元帅的安危么?”

我总是咧嘴笑回说:“他是个有勇有谋的男人,断不会败于战场,我若担心他的安危,那是对他能力的侮辱,我只需担心他回来的时候,身旁会不会多个如花似玉的汉家姑娘。”

玲巧轻嗤一声,立在身后给我梳辫子,笑道:“谁不知元帅最疼小娘子,指不定过个两三天就赶回来了,小娘子莫要再拿腔拿调了。”秀娥笑斥道:“小娘子真是把玲巧惯坏了,说话总是口无遮拦,既然晓得元帅疼爱小娘子,便要仔细着自己的嘴巴。”

我从妆奁里挑了一支碧玺蝴蝶金簪,递给秀娥笑道:“姑姑这话说得像是歌儿偏心了。”她笑而不语,动作轻柔的将簪子插入我的发髻中,又自顾往镜中打量几眼,我好奇道:“姑姑不认识我了么,看得这样久。”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当年初见小娘子时,便感叹小娘子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不知不觉中过去两年,小娘子出落得愈发标致了,瞧这对乌灵闪亮的眸子,真是眨个眼都能迷倒一大片人呢。”我害羞的低头跺了一脚,玲巧搁下梳子笑道:“姑姑的嘴越来越甜了。”

三人盈盈而笑,我斜睨她们一眼,又忍不住坐正身子往镜子里仔细瞧去,心头猛然一震,这张透着稚气的小脸,竟然越来越像当年十二三岁的我,不,是比那个我更加漂亮,眼睛多了几分灵气,娇小的下巴隐隐透出一丝丝傲气,肤如凝脂,粉光若腻,竟是如同画中的美人一般。

她们见我盯着镜中的自己出神,不由得掩面嗤笑起来,我心里一半是惊叹、一半是莫名的恐慌,以前嫌弃这古代的铜镜模糊,便从未仔仔细细的照过镜子,如今冷不丁发觉容貌的变化,真不知是福是祸,一股寒意直逼心头而来……眼前这张脸已经逐渐偏离令福帝姬原本的面貌,竟是要被颜歌宛的容貌所替代了,难道……这意味着……我不可能再回去了么我是注定……要降临在这个时代吗?

月上梢头,夜风凉凉,五月的会宁仍是寒意袭人,我系上一身浅绿色兜头披风,趁大家不注意溜出了别苑,方才走出两步,便被泰阿丹叫住了,我顿时无语,还以为侍卫们都不在了,原来都隐匿起来了,我无奈道:“去把我的马牵来,你跟在我后面吧。”

完颜宗翰送我的那匹小马,现在已长高了不少,虽然被他允许了用“鸟家奴”这个名字,但我自己觉得别扭,何况被别人听了难免会笑话他,於是便取了最后一字,唤作“小奴”,到底是可爱多了。

骑着马在别苑附近悠悠走了会儿,泰阿丹不时在后面提醒我赶紧回去,不然着了风寒,完颜宗翰回来后又要发脾气。我一直佯装未闻,抬头看着那轮弯月默默不语,心绪混乱,滋味百般,我远方的家人们,是否也在对月思人?颜歌宛……注定是成了不孝女儿了……

“颜歌?”

我猛然一惊,侧身一望,竟是完颜宗贤牵着马走了过来,他身披一件银灰色貂毛斗篷,腰间斜挂一支青玉箫,面上是亘古不变的淡淡笑容,一如初见时谦谦君子的模样。我与他这两年来不过遇见两三次而已,他怎么会在这寂寂夜色中认出我来?何况从前一直是蒙着面纱,并未露出真容来。

直到跟在十步外的泰阿丹向他行礼时,我才有些明白,不过完颜宗贤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朗声笑道:“倒不是见了泰阿丹方认出是你,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是你。”

我听不出这话里的含义,只淡淡一笑,俯了俯身子算是见礼,轻笑道:“在这荒野之地也能遇见大王,真是好巧。”朦胧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但只觉有道清亮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他清笑一声,语气里含了几分好奇,“今日才算是真正遇见。”

脸上微微一红,这才反应过来此刻没有戴着面纱,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又闻得他道:“夜里风寒,早些回去吧。”我愣愣的应了一声,他已纵身上马,掉头而去,留下一缕似有似无的幽香浮散在空气之中。

天气暖和起来后,用暖棚保护了一个冬日的丁香花密密匝匝的盛开起来,芳香醉人,占尽春风,院落里满地皆是纷纭可爱的花瓣,一眼望去,只觉得心也随之变得柔软起来,搬个躺椅置于树下,嗅着花香,闭目养神,极是惬意,只是完颜宗翰久久不归,到底是有些想他了。

午后小眯了会,感觉有些口渴,便欲起来倒水喝,谁知睁开眼时,见玲巧坐在床边望着我,脸颊上挂着淡淡的泪痕,她没想到我忽然醒来,怔了一下,忙转过身子抹眼泪,我坐起来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她摇摇头,低眉轻声道:“看着小娘子如今长大了,忽然想起了从前。”我默了一会儿,抬眼环顾四下,淡淡道:“玲巧,你可怪我认贼作父?”她回过头,怅然叹道:“起初是有这样想过,可时日久了便想通了,生逢乱世,能活着已是最好,毕竟再有怨恨,凭我们这些女流之辈,也是无力改变分毫。”她顿了一顿,脸上已含了几分笑意,道:“况且那位金国元帅对小娘子百般疼爱,玲巧只希望小娘子能平安长大,如此再别无他想。”

心下黯然,握着她的手说道:“可我总归是放心不下姐姐和哥哥。”自从我将玲巧带回来后,自由便越来越少,完颜宗翰明里虽未责怪我,却叮嘱了秀娥她们不可再让我随意进城,我亦不愿让她们难做,如此两三个月也难得上一次街,一个个嘴巴紧得厉害,眼睛看得牢牢的,想见她们分个神儿都难。

“小娘子。”玲巧小声喊道,又朝门外瞟了一眼,凑到我耳边说道:“玲巧上回同花涟进城买缎子时打听到了浣衣院的方位。”我惊问道:“真的?”她点点头,继续道:“一直寻不到机会告诉小娘子,方才拖至今日。”

我一阵激动,正欲和她好好计划一番,却隐约听到门外有珠玉碰撞的清脆声,忙示意玲巧出去看看,若被谁听见了可就功亏一篑了。半会,玲巧走回来道:“没人在外面,小娘子怕是听错了。”我轻轻吐了一口气,但愿是自己听错了。

方入夏时,花涟和秀娥便带我进城选料子作衣裳,原本是没这个必要的,以往都是她们负责裁制新衣,式样花色也挺合我意,所以给什么穿什么,这次完全是为了进城而找的借口,没想到秀娥很爽利的就答应了,很是令我感到意外,难不成是我这两年一直表现得很老实,她们对我放心了么。

出门时花涟照例取了面纱来,我嘻嘻笑道:“现在还有必要戴上么?花涟姐姐不觉得我模样变了很多么?”她和秀娥围着我打量一番,不由自主的点点头道:“小娘子还真别说,如今看小娘子的容貌,确实是长变了呢,一般小孩长大后面貌总是和小时候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娘子却变了许多。”秀娥微笑道:“不过,依旧是个美人儿,比从前更添了几分妩媚。”

我害羞一笑,嘟哝道:“姑姑笑话歌儿呢,不过才十一岁而已,哪来什么妩媚呢。”说完还是接过了面纱戴上,秀娥笑了一下,随即去招呼玲巧一同跟着,花涟凑过来笑道:“还是戴上的好,不然被哪个公子哥瞧上了,以后可就麻烦了。”我脸上飞红,却也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来,快两年未见着完颜宗翰了,不知他回来后,看见现在的我会是什么反应,心里又荡起一丝丝甜蜜,我的容颜,只想留给他看……

一路上和玲巧状若无心的往浣衣院方向走去,幸好那附近有家汉人开的铺子,这才没让花涟她们生出怀疑,只是头顶着大太阳,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各式各样的语言灌入耳中,脑袋里一片昏胀,晕乎乎的竟犯起困来。

拐进一条僻静的小道,方见一家门饰古雅的店铺隐匿在闹市之中,秀娥说这家“何记布庄”在会宁开了差不多五年了,店主一家三姐妹原来都是苏州的绣娘,虽然地方偏了些,但在女真贵族圈子里很有名气,她们从中原进货好似很有一套门路,什么蜀锦、苏缎这些上上乘衣料,她们也是常年供给很少断歇,不少太太小姐们都是这家的老顾客,我现在穿的这身衣裳就是在这里制成的。

一踏进店铺,便觉得舒爽凉快,墙角处的大水缸里湃着新鲜的瓜果,香气清新宜人,又不似大多香料那般刺鼻,店里的陈设以精巧雅致为主,无过多花哨装饰,只是通往内堂处摆放着一紫檀牡丹刺绣屏风,表明了这是家高档服装店。

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她应是认得花涟,十分热情地请了我们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秀娥笑道:“你们家女儿呢?怎么不见她在店里?”她吟吟笑回道:“她哪里坐得住,准是和那些猴孩子们玩儿去了。”说完又将目光投向我来,问道:“可是给这位小娘子选料子?”

花涟在一旁带着我翻看布料,道:“可不是嘛,近来有没有新式样?”她笑应一声,转身拉开一镂空雕花柜门,语气颇有几分得意,“这批蜀锦是两日前才到的,昨日已被买走了不少,剩下的是些色彩清雅的料子,想来应是最合小娘子心意。”

我点点头,上前扫了一眼,指着一块樱紫色莲纹锦笑道:“我喜欢这块。”玲巧凑过来看了几眼,眨着眼睛道:“旁边那块宝石蓝的也很漂亮啊。”我抿嘴一笑,自顾欣赏着说:“樱紫色很温柔。”

秀娥拍了拍玲巧道:“小娘子长大了。”我羞得嗔她一眼,正欲反驳,两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少女走了进来,穿绿色衣裳的高声笑道:“何妙青,快把最新的料子拿给我看看”我不禁皱眉,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没有涵养,年纪轻轻却直呼老板娘的姓名,侧头细看,脸色顿时一暗,竟是塔塔乌

她显然也看见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一抹傲慢的神色浮在面上,冷笑几声道:“真是晦气。”和她一起的是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姑娘,中上等姿色,双唇纤薄如一根线似的,神情同样是倨傲,此刻正疑惑的朝我望过来。

淡淡的瞥了塔塔乌一眼,低头继续忙我的事儿,虽然很想回瞪她一眼,但一想到她是现今金国皇后唐括氏的表侄女,便还是忍着的好,不愿徒惹是非。秀娥和花涟一同上前行了礼,我才知道那个女孩是完颜宗翰的女儿图克娜,不免回头又打量她几眼,怪不得趾高气扬的,和她老爹一个样。

塔塔乌扭着她那水桶般的粗腰走了过来,低头斜睨一眼我选的那块料子,朝图克那咯咯笑道:“妹妹快来看呐,这块樱紫色的莲纹锦多配你啊”何妙青干笑几声,神色为难的说:“这位小娘子已经看中了这块料子,您再看看别的吧,那块牡丹花开也不错啊。”

塔塔乌轻笑一声,面带嘲讽盯着我道:“颜歌啊颜歌,你天天蒙着脸不就是因为长得难看么?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花心思挑衣裳,穿得再好也是无济于事”图克娜“啊”的叫了一声,看着我讶异道:“你就是我爹爹从大宋带回来的汉人?”

秀娥和花涟有些尴尬,陪笑道:“还未介绍——。”秀娥话音未落,图克娜投向我的目光已多了分嫌恶和嫉恨,轻哼道:“怪不得阿玛总是往京郊别苑跑,汉人都是不要脸的狐媚东西”

我顿时恼羞成怒,真是忍无可忍,让你们几分,马上就得寸进尺了,把我们在场的全给骂了,上前一把扯住她的辫子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其实我是想揪她的衣领,可惜我个子还够不着,只好对她的辫子下手,还怕模回一手的油。

秀娥再有不悦,也怕事情闹大开来,忙和花涟一起将我拉开,又好言好语地调解起来,玲巧一脸愤怒的护在我身前,厉声斥道:“我家小娘子的尊贵怕是整个金国都无人可及——。”

“玲巧”我和花涟同时出声喝住她,花涟横她一眼,我亦是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可冲动,生怕她下一句就把我的身份给抖落出来,秀娥目光复杂的看我一眼,随即蓄了一抹谦卑的笑意向图克娜说道:“元帅回京后,届时会把我家小娘子带回府中同住,以后大家相处的时日还长着呢。”说着又故作担忧的望着我道:“小娘子气色很是不好,莫是被热气打了头?万一传至元帅耳中,可就麻烦了,上回小娘子风寒,元帅竟从军中赶了回来,差点没砍了奴婢们的头。”

图克娜起先还是一副要和我拼命的表情,听完后不可思议的看我一眼,气焰顿时也消了很多,脸上生出些不易察觉的怯意,塔塔乌扶着她出声道:“妹妹犯不着生气,说她狐媚还是抬举了她”又提起嘴角笑道:“今儿我可要定了这块料子”说着就要伸手去抢,我心中冷笑,“啪”地打开她的手,忽然玲巧在身后戳了戳我,心中霎时一动,飞快地将料子揣进怀中,拔腿便朝门外飞奔,留下一句戏谑笑语:“想要便来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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