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马夕倚着墙角站着,双眼盯着翻番楼的大门。他的轮廓锐利而冰冷,眼眶深陷,在微弱的侧光下,像是两个无底的黑洞。
锐利的轮廓和深陷的眼眶是巫马家族相貌的两大特征,从巫马家族留下来的图谱上可以看得出来,早在一千多年前,在巫马氏的老祖宗身上,这两个相貌特征已经很明显了。经历了一千多年的传承,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同时,随着相貌一同传承下来的,还有巫马氏的赶尸手艺。
作为一个古老的赶尸世家,巫马氏从事赶尸这个职业,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早在千年前的巫咒西迁的历史上,就已经能够看到巫马家族赶尸的身影了。
巫马夕所在的一枝是巫马家族的旁枝,百年前,从巫马家族主枝上分出来之后,一直都是人丁单薄,远不及主枝的庞大。
在八年前的一次大祸中,巫马氏的主枝满门尽没,只剩下这一旁枝得以流传,而继承千年世家血统的,便只有巫马殊以及他十岁的幼子巫马夕。又过了两年,巫马殊过世,巫马夕便成为这个千年赶尸世家的最后一人。
而此刻巫马夕之所以站在此处,也是因为一桩赶尸的生意。
大约在六月底的时候,巫马夕在曲真国东部的绿萝城接到一桩赶尸的生意,死者是一个六十多岁吏员,半年前接连丧子丧孙,一家人死得就剩下自己一个,临死之前想起漂泊在外的一个私生子,便将全部家财托钱庄汇过去,又将自己仅剩的一把老骨头托巫马夕一并运送过去,目的地便是巫马夕现在所在的西曲城。
西曲城位于曲真国西部,是著名的境修之城,城内人口以境修和商人为主。境修好斗野蛮,商人市侩狡诈,这两种性格特点,也构成了西曲城民风的基调,于是这座境修之城也有了另一个雅号——野蛮之都。
巫马夕听说目的地是西曲城的时候,便知道这笔生意难做,余款怕是很难收回。商人吝啬,一毛不拔,而西曲城的境修以不要命著称,命尚且不要,何况是一具尸体,拿尸体换钱,在他们看来就是空手套白狼。
但是那位吏员给出的条件极为优厚,酬金二百金币,预付八十,另外一百二十金币尸到付款。二百金币在赶尸这个行业里边是属于天价了,对于急需用钱的巫马夕来说,这笔钱足以让他卖命了,根本没有拒绝的可能。
于是巫马夕便赶着尸首,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历时半年,终于赶到了这座著名的境修之城。又经过了一天的折腾,终于找到了这位姓赵名铁板的私生子。
不幸的是,预料中的情况果然发生了,赵铁板根本就不认这个爹,尸体自然也不肯认领,余款不肯偿付。巫马夕稍一纠缠,就被他一脚从院内踢到院外,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能够将人一脚踢出这么远的赵铁板,根据巫马夕估计,只可能是驭形境修了。
如今在天庶大陆上的主流境修流派,只有天象、驭形和巫咒三枝。像赵铁板这种以身体力量和近身搏斗见长的,正是驭形境修的特点。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根据一路上打听得来的消息,欠债者赵铁板便是进了眼前的这座翻番楼,略一打听,便知道这是一间赌场,其后台便是罗斯大帝境修团,西曲城三大境修团之一。
西曲城现在的当家人是西曲城境修团联盟,简称西曲团联。团联的领袖便是赤尊、紫色幽瞳和罗斯大帝三大境修团。
所以罗斯团旗下的翻番楼,向来都没有屑小敢于捣乱,偶尔还做做店大欺客的勾当。
天庶大陆上的人们普遍认为,赶尸人身上是带着霉运的。有种说法是,与赶尸人接触过后,一定要用柚子叶洗澡,否则必定倒大霉,轻则丧失钱财,重则丧失性命。
正是由于败人气运的凶名在外,赶尸人是从不进赌场的。可以预见,只要赶尸人一在赌场露头,那么无论是赌场还是赌徒,都会跟他玩命。
等待,是巫马夕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
寒风从檐角巷隙中吹来,呜呜呼呼,夹杂着喧嚣而飘渺的人声,还有一些变调的怪叫和恣肆放纵的怪笑,西曲城境修的声音,比野兽更像野兽。
巫马夕找了个地方蹲下来,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勾划起来,一个繁复的图案渐渐出现在了地上,架构严谨,线条流畅而精确。
这是家传意境赶尸咒中的一个结构,千年以来,巫马家族便是靠着这个意境养家糊口,在大陆西南打下了沾着就倒霉的诺大威名。
巫马夕使用这个意境已经将近十年,意境中的每一个结构他都已经记得滚瓜烂熟了,手腕翻动之间没有任何的犹豫,几根线条齐头并进,各种精确地转折与组合纷纷出现在笔下,地上的结构越来越复杂,一眼看过去有些让人眼花缭乱。
他这并不是在复习意境结构,而是在进行立体结构学方面的练习与研究。
立体结构学是意境学的基础课程之一,只不过近年来,这门课程在境修界越来越不受重视,在意境学院的课程中占的比重也越来越小了。
但是这门课程在巫马夕的学习中占的比重很大,因为意境理论方面的教材,他只有一本《立体结构解析》。对于立志成为一名境修的巫马夕来说,这是惟一可以抓住的东西。十几年来,除了修炼之外的空余时间,他全都放在这门课程上边。
童年时候曾祖父讲的故事,给了巫马夕一个不切实际的境修梦。为了这个梦想,他尽一切可能地努力,抓住一切时间修炼学习,奔命一般地攒钱。
可是境修的门槛对于他来说还是太高了。想要成为境修,最好的途径是进入意境学院,但是这些年见过的意境学院,极少有学费低于一千金币的,这远远超出了巫马夕的支付能力。
八个月前,在绿茵城,巫马夕看到一个青藤意境学院,学费只要四百金币。这是巫马夕记忆中收费最少的一个意境学院,也是巫马夕惟一有可能上得起的意境学院。无奈当时巫马夕的怀中只有二百八十金币。
当天晚上,巫马夕在这个学院门口徘徊了整整一夜,随后便开始疯狂接活,随后便因为这个单子来到了西曲城,接着又被赵铁板拖欠尾款,最后无奈地跟到翻番楼外,蹲在地上画圈圈。
树枝以大姆指为圆心,画出一个标准的圆弧,随即手腕一翻,树枝向上突然转折,挑出一个锐利的弧钩。一个繁复的结构便全部画完了,整体看去,形似一柄丝络编织的镰刀。
然后,巫马夕便开始对地上的线条开始解析,分析出每一根线条的轨迹,各根线条之间的相对距离与变化。一个又一个的公式纷纷出现在地上,他偶尔停顿思考一阵,将一些错误的思路擦去,开始新的推导,很快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沉心研究之中,时间过得飞快。
夜渐渐地变得深沉,人声渐阑,只有寒风带着大雪的信息呼啸而过。
“啪!”
一声脆响在翻番楼的门前响起,将沉浸在研究中的巫马夕惊醒过来。他抬起头来,就见赵铁板站在翻番楼的大门外,右掌正按在一头石狮的头顶,胸膛起伏。
听说进入赌场的赌徒,出来的时候有六成都是身无分文的。看赵铁板的神情动作,很显然便是这六成人中的一个。也就是说,巫马夕等待了半夜的尾款,基本上是没指望了。
一百二十金币啊!
一阵阵的肉疼,让巫马夕的思绪彻底从研究中退了出来。原本算上这一百二十金币,便能够攒足学费的,只是此事又成空。巫马夕叹了口气,用脚将地上的图形擦掉,准备离开了。
“王八蛋,原来是你!”身后传来赵铁板的声音,夹杂着几分愤怒和怨毒。
巫马夕回过头来,就见赵铁板站在灯笼下,面容狰狞,怒火交织的视线已经落在了巫马夕的身上。不用想也知道,输急眼的赵铁板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出气筒,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巫马夕都很符合出气筒的角色。
赶尸人是一个容易招惹仇恨的身份,这些年来,巫马夕顶着这个身份走南闯北,挨打已经成了习惯,对于即将来临的一次殴打,他已经默默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赵铁板一个加速意境,如野兽一般冲了过来,一脚向巫马夕胸口踹去。巫马夕顺势便倒,紧接着便在地上蜷成一团,双手护住了身体的要害部位。这是十几年来积累的挨打经验。
“我说老子为什么输得这么快,原来是因为你这个尸儡。”赵铁板骂得很有节奏,拳脚却一点节奏都没有。他并没有动用意境的力量,但是作为一个驭形境修,常年累月的修行,早已经将他的身体打造得如钢筋铁骨一般。每一脚下去,巫马夕便感觉被蛮牛践踏一般,连内脏都要被踩出来了。
连续的拳打脚踢过后,赵铁板抓着巫马夕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然后一脚踢出去。
“王八蛋,还打出花样来了。”巫马夕掉在地上,突然想起了这么一句话。
曾经有个老骗子,挨打之后跟他喝酒诉苦,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让当时满腔同情的巫马夕忍俊不禁。轮到自己挨这种打,才知道这种事情一点都不好笑。巫马夕将双手上移,将脑袋也一并护住。
赵铁板赶上两步,在巫马夕身上踢了两脚,想要抓巫马夕的头发,却已经被护住了,急切间无法下手,只好改抓衣服,拎起来,再一脚踢出去。
“嗤啦!”
耳中紧接传来连串的“叮,叮”声响,这是金币坠地的声音,密密麻麻如雨点一般,似乎每一声都敲在巫马夕的心头,让他的心跳都有一些混乱。
巫马夕的衣服中总共缝着三百五十金,是他所有积蓄。若说现阶段有什么东西比巫马夕的生命还重要,那便是这些金币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扫了一眼地上的金币,然后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赵铁板。
赵铁板略有些惊愕,随后便是狂喜,打人打出这样子的收获,无论如何都应该算是意外之喜,抄起袖子便准备开始收拾。
巫马夕不知死活地冲了上去,随即便被一脚踢飞。这一脚迅如闪电,在空中连续三次加速,正是在境修界普及度非常高的驭形意境——叠浪。据说这个意境练到高深处,能够在空中连续七叠,势如奔雷,力道足以将城墙踢碎。
赵铁板很明显没有练到家,所以巫马夕只被踢了个半死,砸在墙脚下一动不动。
巫马夕似乎全身都被震碎,一口气堵在胸口,许久才缓过来。看着正趴在地上掠夺的赵铁板,急怒交加,急切间编织了一个赶尸咒的意境,就见旁边的尸体突然跳起来,向着赵铁板冲了过去。
尸体勇猛无畏,很快便与赵铁板纠缠在一起,紧紧地撕扯住了赵铁板的衣服。
赵铁板立即编织了一个大开山意境,掌势翻转如扇,拍在尸体胸口,顿时将尸体拍飞出去,软耷耷地靠在墙脚,从赵铁板身上撕下来的半件衣衫紧接着落下,盖在它的脑袋上。
巫马夕用赶尸咒试着驱动,尸体毫无反应,显然已经是脊椎断裂了。
赵铁板光着半个膀子收拾好地上的金币,并不细数,用手略一掂量,金币的份量还算让他满意,回过头来,看着破破烂烂挂在巫马夕腰间的衣服,走过去一把扯了下来,果然在里边又找到了几枚残存的金币,一并纳入了自己的怀中,转身便要向着翻番楼走去。右脚脚腕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赵铁板有些不耐烦,狠狠一脚跺了下去,“喀嚓!”臂骨断裂的声音,很干净,并没有惨叫声伴随,赵铁板不以为意,模了模怀中饱满的金币,向着翻番楼大步走去。
巫马夕看着他的背影走进翻番楼,眼中全是愤恨。那些金币是他十几年的辛苦,自己的境修梦全部都指望着那些金币。他坐了许久,身体颤抖得厉害,提起左手来,软耷耷地毫无力气,毫无疑问,这条手臂骨折了。
环视了一遍这一片凌乱的现场,散落的是七零八碎的垃圾。赵铁板的老爹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脚,脸上盖着他儿子的半件衣服。
巫马夕看着那个陪伴了自己近半年的身影,不知道是该恨还是该怒。自己十几年来走得多么辛苦,瞬间就被他们父子两个打回了原点。
他面露惨笑,一脚将那具尸体踢倒在地。
“嗒。”一根小石条掉在地上,微光下透着些许紫色,像是紫玉一般晶莹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