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曲城的北面就是著名的曲青山脉,而曲青山脉的支脉万壑连峰群,更是直接延伸到了西曲城外。
万壑连峰群又叫万壑猎场,其内各种意兽繁衍,还有着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分布在那些深沟野壑之中。因此,这个地方一直都是境修们狩猎冒险的盛地。
历史上,西曲城的建立,正是因为大量的境修在此地聚集,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集镇,由集镇自然而然地发展为城市。
时至今日,西曲城的繁荣程度已经不在国都具千城之下了,各种各样的珍宝在此地聚散流通,每年的交易额极为惊人。
但是一个令人很无奈的情况就是,朝庭根本就无法从西曲城收上来一文钱税。这笔数额巨大的税款全部都进入了西曲团联的口袋,而这其中,赤尊、紫色幽瞳、罗斯大帝三大巨头就瓜分了百分之七十。
从西曲城的风评来看,这三大境修团的行事风格是赤尊嚣张,紫色幽瞳低调,罗斯大帝沉稳,但是……
“全他娘的是王八蛋!”曲真国东线大元帅薛扣拍着桌子如是说。刚刚接到消息,西曲城还是一毛不拔,今年军费又要削减。
夜色降临的时候,东市街道上的路灯渐次亮起,路旁的店铺也各自挂起了灯笼,将街市映照得恍如白昼。
街上行人如织,恣意狂欢。
小商贩们开腔吆喝,一些站在光暗交界处的站街女,也伸出白皙柔软的胳膊,招揽客人。
巫马夕和他那具乞讨的尸体早已经就位。
这次的尸体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一具了,这具尸体双脚健全,只是少了个胳膊。
西曲城向来不缺尸体,尤其是在一场大雪之后。
巫马夕本尊还是躲在黑暗的角落,从这里可以看到大半条东市街,却又处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之中。
巫马夕原以为这个地方应该是绝对的死角,不会有人发现自己,但是他错了。
开张没多久,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境修,拉着一个身姿婀娜的站街女,猴急地钻进了这片黑暗。那个境修很明显发现了巫马夕,但是此时情急,再加之天生豪放,便懒得去管了,将站街女在墙角按得弯下腰来,扒下裤子便开始……交易。
巫马夕哪见过这种阵仗,在那两位离开许久之后,依然是浑身燥热。
许久之后,东市街道上的人流开始逐渐减少。
巫马夕长呼出一口气,心情逐渐宁定下来,打量了这个黑暗角落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按照计划,这个地方就是今晚甚至今后的住所。
他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有左手断折处,还需要时间调养。为了省钱和长期以来的生活习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搬出了地下室,回到了街头,并找到了这么一处地方栖身。
此地四面隔风,上边还有一片雨檐遮挡,原以为是一个不错的栖身之所,但是看那两人在此处干的那些勾当,这个地方似乎也不是那么美好。
夜色渐阑,喧嚣的东市终于又变得空旷了。
大多数的店铺都已经熄了灯,只有少数几个店铺外边的灯笼还亮着,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相互呼应,越发显得冷清。
巫马夕已经将今天的收入清点并收好了,蜷在墙角看着星空和夜色下的东市。
眼前的景色依稀迷离,就好像自己的前途一般,让人看不清楚。
城东北的方向传来几声兽吼,那是万壑连峰群的方向。高亢而悲凄的声音似乎有着魔力一般,听得人的心跳骤然一顿。
深夜兽吼是西曲城独有的风景,很多关于西曲城的游记对此都有记载。而这种能让人心跳停顿的吼声,是唳喉临死前发出来的。根据《意兽谱》上记载,唳喉是师级意兽,吼声便是它的武器,而像这种凄厉高亢,能让人心跳停顿的吼声,就是它临死前的绝唱。
有许多文人变态挺享受这种兽吼,还有诗作流传下来:
最是那一声声凄厉的挣扎,
像是流星在夜空中的笔划。
……
只是此时的巫马夕无法欣赏这种残忍的美,因为他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在那群山连绵之中,正在发生一场战斗,胜利者当然是境修,失败者就是那绝唱如流星的唳喉,而在数里之外,有一个曾经奢望成为境修的失败者在倾听。
夜色深沉而寒冷。
街角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看到一个瘦削的黑色身影,微低着头,向着这边走了过来。
西南地区的人们向来喜欢在身上悬挂各种配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响,孤僻的巫马夕是一个例外,而这个瘦削的身影也是一个例外,除了轻微的脚步声之外,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那人走过一盏路灯,灯光照出了他的面容,清晰瘦削,双唇紧抿,似乎心中蕴着怒气。眼见这人将要走过,却见他突然转了个弯,向着巫马夕藏身的黑暗走来。
那身影径直走到墙角,向巫马夕略一打量,并不理会,掏出家伙对着墙角便开始撒尿。
巫马夕木然地看着,原以为自己找了个风水宝地,这他娘的倒底是个什么地方啊?简直就是藏污纳垢嘛。
那人方便完毕,打了个寒颤,收起家伙,向着巫马夕看过来,正好与巫马夕视线交接。
“看什么看?小瘪三。”黑暗中有声音响起来,极为阴冷低沉。
巫马夕心中一紧,怕自己的目光将他激怒,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紧接着一股阴冷的寒意从自己的头顶没入,迅速沉入小月复,然后盘踞在小月复不动了。
巫马夕心中一惊,这是什么?
这股阴冷带给他一种极为恐惧的感觉,似乎灵魂都要随时被它吞噬一般。
巫马夕抬起头来向着那人看去,却只看到一个黑色背影正在离去。他没有胆量去跟对方交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然后回过头来琢磨自己小月复处的那团阴冷。
这是……巫咒?
在天庶大陆上,驭形热血澎湃,天象优雅潇洒,而巫咒便是以阴冷诡秘著称。传说中巫咒境修的手段神秘莫测,杀人无形,便是听传说,也令人脊背发寒。
巫马夕曾经接过一桩生意,客户便是死在巫咒意境之下。
巫马夕刚揭开那具尸体的遮尸布的时候,几乎被吓了一跳。
那具尸体在笑。
非常自然的笑容,就好像是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骤然定格一样。这种欢快的笑容以一张青紫的脸作为背景,格外吓人,像是魔鬼在召唤。
后来听家人解释才知道,这人中的是一个麻痹呼吸的咒境,忘记了呼吸的功能,在与子女的欢闹中因为缺氧,渐渐地脸色发紫,最后窒息而亡。然而,就算是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仍然是一脸欢愉。
这可能是最没有痛苦的死亡方式,但是在死亡的过程中,让人毫无警觉毫无抗拒,不得不让听者毛骨悚然,一个甜蜜梦境一般的死亡。许多年后巫马夕想起来,仍然觉得头皮发麻。
严格说起来,巫马家族也是属于巫咒一枝的。
巫马氏祖传的风盘和赶尸咒,无论是从光谱还是编织风格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巫咒意境。从渊源上看,巫马氏祖先留下的文字明确说明,这两个意境的来源,正是星夜时代的著名巫咒大家查徙候。
但是除此之外,巫马家族与巫咒没有任何交集。巫马夕对于巫咒的印象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传说,或是乡野之间流传的故事。
传说和故事总是神乎其神夸大其词的,所以由不得巫马夕不担心,对自己身上的情况疑神疑鬼。那团阴冷的东西,太像想象中的巫咒意境了。
巫马夕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头绪,按理说那人不至于对自己下毒手,但是凡事都有例外,传说中巫咒境修都不是正常人,更何况是在以混乱野蛮著称的西曲城。
巫马夕有些心惊胆颤,赶忙收拾了行李,这西曲城的街头确实待不下去,太没安全感了,还是花点钱住地下室吧。
他收拾好行李,转进旁边的那条小巷,走了没多久,便听到巷子前边有呼喝声传来。声音迅速变得清晰,想来声音的主人是向着这边过来了,而且听起来速度不慢,只是从声音的语气和内容分析,又是一场纠纷。
这西曲城的是非太多了。
巫马夕避之惟恐不及,赶紧缩到巷子旁边的黑暗角落。
远处传来了清丽的铃声,叮叮当当地有些急促。
很耳熟的铃声。巫马夕略一思索便想起来,这是那个叫做如意的小姑娘的铃铛。看情形她好像是被什么人追赶,但是在逃跑过程中仍然带着个铃铛,她这是要……吸引追兵?
不像。巫马夕很快便看到了那个姑娘的身影,在路灯的微光下,依然是那样子窈窕美妙。看她慌不择路的样子,不像是有意吸引追兵,看来是紧张得忘记摘铃铛了。
那姑娘踉踉跄跄地越跑越近,后边追兵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仔细分辨,应该有五个人,全是男性。
吕舍曾说,西曲城境修的笑声,就像是老枭夜号,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后边五人的笑声和叫声此起彼伏,虽然音色各有不同,但一脉相承的是夸张与恣肆。
“小妞,给哥哥我停一停,哥哥给你买糖吃。喔哈哈……”后边的声音连唱带吼。
如意一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脚步凌乱,差点就摔倒在地。
巫马夕从黑暗中跳出来,拉着如意左手,继续向前跑,并顺手从如意手上将铃铛扯下来,塞入怀中,那些叮叮当当的指路声顿时消失。
如意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在微光下看他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只是想不起来。她脑中一片迷茫,莫名其妙地跟着巫马夕跑。
铃声刚一消失,后边的追兵便发觉了,一个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铃声没了,丁老三,别玩了,你他娘的快点,等下真跑了。”
一个粗野的声音响起来,道:“放心,跑不了。多水女敕的一个妞,放过了老子今天晚上都要睡不着觉的。”
“关你他娘的什么事?那个妞是我看中的,你要敢动一下把你剁零碎了。”
“操,见者有份,你他娘的是不是兄弟?”
“这跟兄弟有狗屁关系?我女人又不是站街的婊子。”
“闭嘴!”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来,“这两个孬货,人都还没抓到,吵个屁?”
那两个争吵的声音顿时便沉寂下去了,五个身影迅速穿过小巷,再到了东市的大街上,只见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黑影向着街头疯狂逃蹿。
领头的长须中年人一挥手道:“追。”五人便又向着那个黑影迅速追了过去。
巫马夕和如意挤在黑暗的墙角,连大气也不敢喘。
在黑暗中,巫马夕感觉到身边的女孩紧张得瑟瑟发抖,用双手将她圈在怀里,良久,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身体似乎也开始放松了一些。
巫马夕将双手松开,只是两只手像是有些留恋似的,颇有些不情愿。两人相距不盈尺,在黑暗中,呼吸声清晰可闻。巫马夕的鼻中闻到阵阵幽香,似乎要将灵魂也麻醉似的,让人身心愉悦。
“谢谢!”一声微如蚊蚋的声音响起,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却更添了几分暧昧。
巫马夕不答话,径自走出角落,转身便欲离去。
就着街市上的路灯,如意终于认出了巫马夕,想要说些什么,只是她从小性格便内向,一时却无法启齿。
巫马夕向外走了几步,又突然退了回来,将如意拉进黑暗中。
如意有些紧张,正要开口想问,嘴巴却已经被巫马夕捂住,正要挣扎,却发现已经被对方死死抱住。
禽兽!
如意眼泪都差点下来了,正要跟巫马夕拼命,就听到街头传来了声音,仔细分辨之下,正是那五人去而复返。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如意觉得脸上发烧,好在黑得厉害,倒不怕被发觉。
那五人渐渐走近了,说话已经能够听得清晰了。
“奇了怪了,明明是一个小美女,怎么追着追着成了一具尸体了?”
“哈哈哈,小丰子,你家女人还没过门就死了,这是不是叫做望门鳏。”
“丁老三,你闭嘴,要不是你拖拖拉拉的,老子都已经在洞房了。”
“现在也可以洞房嘛,要不要我去把你家娘子拖过来?”
“你……”
“闭嘴!”那个阴冷的声音又开始出来打圆场,“回去之后好好用柚子叶洗个澡吧,今天这具尸体是赶尸人的手段,赶尸人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你是说那个谁碰到谁倒霉的赶尸人?”小丰子的语气有些疑惑。
“没错。”
“我……倒血霉了!”小丰子和丁老三异口同声。
在听到自己赶尸人的身份被说出来的时候,巫马夕骤然变得紧张,随即又放松下来,脸上透出一丝冷笑,盯着眼前的黑暗,眼神带着嘲讽。
接下来她会怎么做呢?畏如蛇蝎一般地将自己推开,然后鄙夷与戒备地看着自己。
应该是这样的没错,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样的。
无所谓,世人不都是如此吗?早就习惯了。
巫马夕不停地对自己说无所谓,但心中总是有着无法隐藏的留恋与期待,为了遮掩这些,他的冷笑与嘲讽越发明显。
一双柔弱的手臂突然抱在他的腰间,巫马夕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脸上满是惊愕。
她……没有推开我!
以赶尸人的身份而得到陌生人的拥抱,这是十几年来的第一次。
巫马夕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想要抱着她,抬了抬手又放弃了,只是静静地站着,体会着那一缕幽香,随着夜风一起沁入心灵。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多久,待那五人离开之后,如意便月兑离了巫马夕的怀抱。两人面对面站在黑暗之中,谁也不说话,气氛令人眩晕而沉迷,时间似乎已经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从街头传来了几个焦急的声音,呼喊着如意的名字,迅速向着这边过来了。
如意低声说道:“我师叔他们来了。”
巫马夕“嗯”了一声,转身走出黑暗,向着另一条巷子走去,心底似乎有些不舍,脚步却并未犹豫。
“哎!”身后传来了如意的声音,“你……不见见他们吗?”
“不用!”巫马夕脚步只是略一停顿,紧接着加快速度,没入了巷口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