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初冬的冰寒格外清晰,窗外隐有风啸声,似是吹颤了一树枯叶,哗哗的,细望去,只有黑蒙蒙一片。
走廊边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一抹亮色,照不及廊间深处,地面铺着厚软的枣色地毯,即便他穿着皮靴,也像是踩在雪地里,脚下深深浅浅,却听不出声响。
墙壁上挂着稀疏的图景,是西方的油彩画,色泽浓烈,与雪白的墙皮对比鲜明。他曾特别钟爱国画,水墨氤氲,勾勒出秀丽山河和鱼虫花鸟,素岚的国画就画的十分的好,尤擅雕琢兰草,她总说,兰为“花中君子”,最令她喜欢。他们亦曾规划说,日后定要在家中的书房和走廊里,挂满珍稀的国画和她画的兰草……。
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屋子,便是卧房。
他驻在门前,如先前的每一夜,眉头蹙起,顿时一脸冷冽烦躁。
“砰”的一声,他踢开门,震碎了屋内的宁静,两眼望去,他却是微微一愣。
灯还亮着,她竟也未眠。以往,他每次回来,屋里都是一片黢黑,只遥遥的看见穿着淡色睡袍的她猛地坐起来,随着他脚步的靠近,缩成一团,触到她的时候,她全身都在发抖……。
她披着条毯子蜷在沙发一角,见他来了,惊得浑身一颤,忙是将手里的东西塞到身后,怯怯的一张小脸,瞬时惨白。
他冷着脸走过去,她将头垂的很低,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不堪一折的脆弱模样让他脸色沉得更深,“什么东西”。
她咬着唇,还是一动不动的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忐忑着不敢抬首。
他拽着她的胳膊将她甩到一旁,从沙发的内侧掏出她方才藏下的东西。
“你还给我!”她焦迫的迎上去,却又被他一手推开。
一本纸页扉黄的旧书……。
深蓝色的封面上印着两个楷体大字:曙光,右下角则书着著者的名字:江陵居士。
他眉峰乍起,原本冷冽的表情,更添几分怒色,厉声道,“书从哪来的?!”
季向晚抢他不过,亦不答话,只带了倔强的噙泪望着他。
《曙光》是他出过的唯一一本杂文集子,笔锋犀利,针砭时弊,读来快意极了,可这本书只版了一次,就被书局禁了,那样敏感的话题和言论,恁使在哪朝哪代或许都是同样的结局。
她费了好些周折才从一位老书商手中买到这本书,反复读了好些遍,每次都为书中所言所写思绪万千,对政治时局和历史变迁,产生新的感悟认知,甚至毫不讳言的说,这本书对她的思想是影响极深的。
吃过晚饭,她整理旧书,不期然寻见,便又拿出来翻看,不曾想,读到了深夜……。
唐少宸脸色已是铁青,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怒不可遏,只觉着她的委屈和眼泪那么刺眼,一双清亮无辜的大眼倔强的瞪视着自己,唇被咬的血红,像是为了竭力抑制溢到眼眶的泪水。
“说!从哪来的?!”他再一次的逼问,或许,他并不在意她是从何得来的书,只是无法接受……。无法接受什么,他亦想不懂,只能借由对她的冷酷和咆哮,才能掩去心头的慌措。
她闭眸缓神,胸口百般揪扯,这样的疼,终落寞下来,“我从家里带来的。”
言罢,却见他甩手将书扔到烧的正旺的壁炉中,火苗迅速点燃了干燥的纸面。
“你!”她难以置信的瞠眸看他一眼,便旋身扑到壁炉前。书落在壁炉的里侧,火束熊燃,她却不顾一切的将手伸进去捡书,软女敕的手指顿时被火舌吞噬。
他见状,亦是惊愕,下意识的把她从火堆前拉了出来,吼道,“你疯了!”。
她的手已被烧的烫掉了一层皮,还冒着缕缕白烟,她却浑然不觉,依旧挣扎着要去捡书。
他牢牢的钳制住她,她用尽全力也抵不过他的力气,只能任眼泪掉得越来越急,最后泪流满面的冲他喊出声来,“那是你写的书!”
壁炉里的炭火终是燃尽了《曙光》的最后一页,橘色的火星四溅,化成灰烬。
他笔直的瞪视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然知道那是他写的书……。
良久。季向晚哭得只剩抽噎的气力,眸色哀怨,委屈至极,指间钻心的疼痛袭来,她再也支撑不住,跌落在地。
唐少宸眸光一凛,片刻,却是转身走出了房门。
她听见门被掩去的声响,望着自己焦红的手指上水泡满布,从未如此的灰茫绝望,他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肯予她,这样残酷的焚烧了她的信仰和执念……。
“吱嘎”一声。
方才刚被阖上的房门,竟又被人推开。
……。
他原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的她,可四目相接,他竟别过了眼去,只将手中的急救箱扔到她面前,冷言道,“自己收拾。”
她眼睛里还烁着泪光,困惑而惊讶的抬眸望向他。
在她依旧尚未明晰他话为何意时,他已再一次转身离去,关门声震得她眉心一紧,呆视着一旁的药箱,许久,她才睁大了双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