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的少妻 篆印铭心(上)

作者 : 纪初七

用过晚饭,唐少宸会去院中散步,身边从不带侍官随从,只独自一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走到后山竹林,再径自折回来,约是要大半时辰。

她常是站在二楼拐角的百叶窗前,隔着层层的缝隙,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暗暗出神,夕阳水红的色调,如同一块即将褪尽的绯色胭脂,他渐行渐远,影子被日头最后的光华拉的很长很长。那个雪夜,他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背影,笔直坚毅,孤寞而遥远,让她每次梦见,都是心头一阵无端的悲伤。

原本以为,时光和仇恨已颠覆他的一切,却原来,他的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

一整天的薄雨霏霏,天空中像是铺了一层灰布,遮云蔽日,终是在傍晚加剧了雨势,伴着阵阵惊雷,豪雨狂落。

今日散步是不可了,他只在院中长亭站了些时候,便在急雨中快步走回别墅,副官撑伞赶过去迎他,却还是有些不及,他身上的军装被浇湿大半,额前梳整的发已是湿亮微乱。

他接过仆从递来的干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伸手扯开上衣领扣,吩咐道,“去放些热水。”

冲过澡,多少是浑身舒爽一些,他面色微红,走进卧房换衣服,却见她正拾掇他方才换下的湿衣,四目相对,又都别过眼去,须臾,她先开口道,“这衣服我拿去洗了。”

他不做声,算是默许,便越过她径直走到衣柜前,换了件墨蓝色的长衫。转过身,却见她还是站在原地,直愣愣的定睛望着他,唇角一抹笑意若有似无,他皱着眉头开口,“做什么”。

她一怔,忙是摇了摇头,慌措垂首,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只是,隔了太久,才看见他月兑下军装,换上长衫的模样,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许温润,是记忆里的丰神俊逸。

他瞥了她一眼,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报纸,翻阅起来。她抱着他的衣服,正是要拿去浣洗,却翻着他裤兜里一块方体的物件,便是拿了出来,原是一枚他随身的墨玉印鉴。

“元朱文”的篆刻风格,工致隽美,却是碎了一角,她在手中细细端详片刻,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手上印鉴却被霍地摘去,她抬眸,撞见他不耐的眼神,怯怯地低眉敛睫,半晌,却未曾听到他的斥责。她轻轻舒了口气,拿着衣服走出两步,又慢慢折回,犹豫着轻声问道:“那枚印鉴是莱鹤居士陈复安篆的罢。”

片刻,却见他将手中的报纸稍稍放低,冷声道,“是又如何”。

“只是……好奇而已”,她抿唇不再多言。这印治的醇厚大气,亦不失静雅秀逸,果然是名师陈复安的手笔。陈复安师从一代宗师赵叔昀,承继秦汉,尤擅“元朱文”,如张子飞、田墨林等诸多书画名家所用印章皆是出自陈之手,便是更添稀贵,也难怪这枚印鉴虽是失了一角,他还用着。

季向晚抱着湿衣出了房门,门扉轻掩,报纸自手中低落,他攥着印鉴,眸色幽深。

陈复安虽是声名在外,但其治印却极为“吝啬”,亲手篆刻的印鉴,迄今也不过数十方,幸而得见的人并不多,她却能一眼辨识,想必多少是有些造诣。

渗凉的墨玉印鉴,自他摘走的那一刻,便感觉到抚触的温度,她细细摩挲的情态,带着天然的秀致静柔,他无端觉得她那样细小的动作,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上立着的一只丹顶鹤扑扇着洁白的羽毛,一颦一笑都透着优雅。

他不得不承认,她跟一般官宦人家的富家千金相比,确是不同。聪慧真婧,学养不俗,甚或连家居厨艺都是样样得手。虽是年幼,却也学着把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仆从们顾着他的颜面,不敢与她太过亲近,却都不无欣赏和喜欢,便是一向冷心冷面的管家吴嫂,对着她都多了些许笑容,旁敲侧击着在他面前替她说了不少好话。

她以自己的方式在“讨好”他,她为他偷偷做的糕点饭菜,给他缝补的衣衫长裤,甚至悄无声息在他桌案上置的花草,她以为他什么都不知晓,却是被他看在眼中而不自知。

而他,明明该是毫无顾忌的拆穿、讥讽、唾弃,却是选择了默不作声,他看着她为讨他欢心而使的那些“小伎俩”,因为是太过本能和下意识的表现,让他莫名地不知所措。

这个他的仇家之女,曾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过他唯一的一丝温暖。即便是在被他折磨的身心俱疲之时,竟还挂念着如何帮他破敌……

副官赵子辉和司机老王似是琢磨懂了他的心思,每次在官邸忙完事,总是不作声就将他载回督军府。

在他面前,她虽然依旧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不敢多言,生恐说错一句话又惹得他不耐,却不是像前些日子的那种惧怕,时常不经意的抬眸望向他,又像被什么烫着似的迅速落下,颊边已是晕染绯红。他每每看着那双宛若山间清池般净澈的双眸,狠言冷语愈发地说不出口……

吱呀一声,方才被阖上的房门又被轻轻推开,他面色一沉,将印鉴收进掌心,抬起报纸。

脚步声轻袭,只见她端着糕点和茶水,缓缓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极轻极轻地开口,“茶不要喝得太凉。”言罢,便又是轻手轻脚的离开。

……

每错过一次伤害她的机会,他都在矛盾中深陷,一如此刻,他紧缩眉峰,轻啜一口暖烫的茶水,是他最爱喝的金骏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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