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开一卷暗白的玉版宣纸,轻沾砚中玄霜浓墨,她稍稍抬腕,笔端流转,在纸上临下几个字,捧起来吹干墨迹,端看片刻,却是半颦黛眉,只觉秀致有余,力道不足,不及以前学书法练名帖时来得力透纸背,便是又重展玉宣,续练起来。
如此,在桌案前写了大半时辰的字,待到终于有些得色,放下软毫毛笔,她才觉察臂肘处传来的酸痛。休养了半月,今日上午她右臂的石膏终于拆了,少了钳制,一时兴起,她便想写几个字练练手笔,不曾想时间火候拿捏不准,引得伤处复发,愈加疼起来。
医生走前配了些许膏药给她,被仆从收了起来,思及此,她便下楼去寻。
唐少宸正坐在客厅长椅上看文件,见她下楼,并未抬首。这段日子,他在家中的时长更多起来,常是能有大半天都呆在府中,她不知是否因为她被他弄伤了臂肘,只隐约觉着每每看到她,他脸上多少带了些疚色,难听的话也少了许多。虽然有些坏心,但她偶尔会想,便是这伤永远不愈,也是好的……
怕扰了他,她脚步极轻,唤了吴嫂到廊间,问道,“吴嫂,医生给我留的药,放到哪里去了?”
吴嫂眉头一皱,却一时也是忘了,正是纠结,却听客厅里倏然扬声,“在卧房的橱柜里”。
吴嫂顿是疏缓眉峰,立时道,“对,就是在夫人卧房的那个小橱柜里,”便是望着季向晚轻扯唇线,放低了声音,“还是督军记在心上了”。
她默默颔首,嘴角的弧度似弯似平,眸中却有掩不住的笑意。
折回客厅,她走到他所座长椅的另一角,像个未写完课业被先生罚站的学童,她揪着自己的两袖,在他面前站了半晌。
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他竟是顾自一页页翻看手中文件,恍似将她视作无物。
这般等了许久,道谢的话瑟在口中,她垂下头去,只得准备上楼。转身之际,却听得他终于开口,“你站在这半天想说什么。”
她眸光一亮,抿了抿唇,“那个……方才,谢谢你。”不论吴嫂说的,是否是真的。
在唇边引出一朵绽放的笑容,梨涡浅浅,三分羞怯,七分明丽,在他面前,她笑的时候,其实不多……
唐少宸脸色微僵,冷峻的面目似是打了一层蜡,凝滞着不知该是如何的表情,片刻,他冷哼一声,扔下生硬的“无聊”两字,便携了文件起身上楼而去。
听着他檀木扶梯被他踩出的“咣咣巨响”,她捂住嘴,嗤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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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她也随着上了楼,回到卧房,竟发现他是在的,原本,她以为他多半是要去书房。
他虽是在家中呆的时间长了些,但并不代表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就多了起来,像是在刻意躲着她,她若在客厅,他便去书房;她若在卧室,他便去厢房,只吃饭时彼此端坐两角,他的脸色却总是难看,饭菜没吃多少,便匆匆罢筷。
一次,她无意听到厨房的下人闲聊,其间不乏抱怨,“督军的胃口被夫人养刁了”。这才想起,因为臂伤,她已多日未下厨。如此,虽然不能亲自动手,饭前,她也总去嘱咐厨娘如何做些他爱吃的菜色。
有时,她会莫名觉着他颇有些孩子气,不管面上多么沉冷严肃,细细去看,总是能找到他的情绪……
立在桌案前,他正微微敛首,扫视着她之前临的字。
“呀!”她低喊一声,忙是快步上前,伸手一把将那方临了字的纸抢去,瞥他一眼,脸上已添了几分羞恼之意,不由想咒骂自己几句,写什么不好,偏是要写他的名字。
他别过脸去,给她的字做了如是评价:“毫无章法,难看之极”。
闻言,她嘴一撅,更是恼然,原本她对自己的书法还是有些信心的,少时她曾随书法名家章迁学过字,便是师傅也未做过这般论断,他这样讲,显是故意揶揄她,一时郁结,她小声嘟囔起来,“又没让你看”。
唐少宸原想再数落她几句,可那字写得确实浑然天成,婉约中又不失敦厚大气,若不是墨迹未干,还书着他的名字,他或许会以为是名家手笔,便也只能让她得了口舌之快。
季向晚泄气的将纸张团了团,扔进垃圾筐里,那番弃之如敝屣的姿态,让他无端心生惜憾,却只能愤然拂袖。
见他如此,季向晚也不再说话,只耷拉着脑袋,走去橱柜前取药。
打开柜门,那盒药贴果然是在的,她伸手去拿,视线扫过药贴旁边的奁盒,目色瞬时迷惑。那椭圆形容,雕工精细的纹色花络,与她之前典的首饰盒……瞳光蓦然放大,她抑着心跳将漆奁取出,再是打开一探,可不就是她当掉的嫁妆首饰。
她也不知怎么就湿了眼角,便是环起奁盒放在胸前心口的位置,缓缓转身,望着他颤声问道,“这是、是你给我赎回来的么。”
唐少宸孥了孥嘴,亦不回答,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就像被一只虫爬过面庞,余下满面的纠结,半响,似乎才想起此时,他该是一如既往的沉冷冰寒,而不是因她感动情措的面貌而局促,便是黑眸一沉,暗下波澜。
她走到他眼前,眸子亮的像是雪地里的星光,又似泡在清泉中的卵石,笑中带泪的凝视着他。
他冷着脸背过身去,嗓音清冷,“我不过是不想欠你人情”。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袖口之下,他长指收拢,半握成拳。她鼻尖一酸,对着他高大宽厚的背影,她差一点就情难自禁的上前拥住,却终是没有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