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结束意味着政治交易的开始,但以刘健的身份,根本无法参与到其中,这次暴乱从一开始就决定了失败的必然性,无论是松浦家的哗变军队还是那些被蛊惑的暴民,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作为随时可以被丢弃的棋子。
这里的每个人都不知道这次倭人的暴乱不过只是为了将吴国被动地绑在倭人的阴谋中,吴国和松浦家的军舰一起袭击齐国的运兵船,平户的暴乱等等都是为了一条退路,一旦失败,整个平户可以作为华人怒火的宣泄之地,松浦镇信也会被自杀作为谢罪,而不会把怒火和罪责引到京都城中;不知道此时西班牙人荷兰人放弃了在欧洲的分歧,一同走入了京都,希望扶植起一个能在东北太平洋牵制住华人扩张步伐的日本;不知道那些大名希望大乱丰臣家一家独大的局面和倭王希望大政奉还的野心;不知道此时西班牙和荷兰的使者已经走入了吴王的宫殿,以帮助吴国夺取东宁岛作为交易来换取吴国对倭人的支持以及引发吴越战争的阴谋;更不知道倭王的使者甚至不惜割取种子岛作为联合吴国的代价,这样的诱惑在倭人看来是巨大的,可以让吴国突破琉球岛链的封锁,作为中转站而和爪哇殖民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可以扼住齐国琉球的咽喉……
此时刘健跪坐在宽大的房间内,这是学堂的客厅,屋子中点燃着粗大的蜡烛,在华夏正式场合的宴会中还是采用跪坐礼和分餐制,虽然这样并没有坐在椅子上舒服。
坐在左首的是田源,他是齐国的王子,同时又是子爵,首位非他莫属,紧挨着他的是李水心。
外面还不时传来枪声,但屋子里的人都很镇静,齐国的三支团队下船之后,就已经决定了结果,外面偶尔响过的炮声是齐国人在用在朝鲜对付极端民族主义暴民的方法来处决那些军官和武士。
白天的公开处刑给了那些倭人很大的震撼,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大炮的前面只剩下四肢和头颅,毕竟是太过震撼。
白玉柱坐在刘健的右侧,忧心忡忡地听着外面的炮声,他白天亲眼看到了那血腥的一幕,心中有些不忍,终于忍不住问到:“子爵,这样的刑罚是否过于严苛?
之前是他们如此暴虐,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反击,身在其中我自然是站在咱们一边,别无选择。
但是惩戒之后还是以教化为主,若能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文化,他们必然不再有反叛之心,反之如果只是用重刑去镇压,恐怕……
夷狄野蛮,但当年楚子自称蛮夷,现在不也是我华夏一邦?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将我华夏文化从中原月复地南扩到达贡,何为蛮夷?何为华夏?
昨日在学堂看到一个西夷人,在白果树下摇头晃脑地读着《道德经》,听说那西夷人不断会读,而且平日以华夏礼仪自持,衣必右衽,食必分餐……若干年后,这种人到底是蛮夷还是我华夏子民?
我倒不否认这次是倭人先行暴乱,但略施惩戒后就应该加强教化,严刑能镇得住一时,镇不住一世啊!”
田源笑着举起了酒杯,侧耳听着外面的枪声,看了眼白玉柱,淡淡微笑,一饮而尽。
“这位是……啊,对了,白兄是吧。儒家子弟?我从小师从法家,向来认为只有重刑才能压制住人性的险恶与贪婪。以重刑来压制他们反抗的心,从本质上来讲是一种善良,如果没有他们的暴乱自然也就没有杀害。
况且我也从不认为能将外族全部杀掉,那样完全不可能,更是蛮族的行为。教化是必须的,但在暴乱之后需要先用重刑来震慑他们,教化是漫长的过程,在漫长的教化过程中必须要用武力和刑罚作为保障。”
白玉柱还是有些疑惑,刘健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小子在此说几句,若有荒谬之处,还请诸位指正。
何谓华夏?狭义上讲就是咱们炎黄子孙,但从广义上讲,其实就是一种文化,一种文明,一种体系。
让外族用我们的礼仪,将九州大地作为一种精神的信仰,就像西夷人看待他们的耶路撒冷一样,以九州诸国作为这个体系的顶点和他们的宗主,形成一个至少在信仰和语言上以我们为尊的文化圈,这就是广义的华夏。
管子曾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在受到外族和蛮夷侵袭之时,我们自然要以血缘划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嘛。就如今天,各位抛弃各自的分歧聚集在一起,不也都是因为体内炎黄血脉的召唤嘛?
但当我们强大时,自然也需要白兄所说的教化,形成以我们为尊的文化体系,让整个世界围绕着我们,无论是礼仪、文化、语言、文字……让九州大地作为他们朝圣之所,这才是长久之策。”
刘健款款说完之后,田源带头叫了声好,说道:“刘兄弟说得有理,现在来看,我们的对手只有西夷,只有他们有可以和我们抗衡的一切,不单单是武器,还有他们的文化、语言和宗教信仰……在血与火之后,那些文化上的东西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
至于那群不吃猪肉的蛮子,成不了气候的,从前他们可以作为我们与西夷交易的中转站,丝绸之路向西而行,必须要经过他们的地盘,他们的位置可以让他们垄断我们与西夷的交易,从而获取大量的金钱。
但是现在不同了,这是海洋的时代,我们的商船可以绕过昆仑洲直接到达西夷,而不需要经过那群土耳其蛮子的地盘,他们的衰落已经不可避免,还有他们那可笑极端的宗教,注定他们只能成为这个时代的配角。
为什么我们沿海四国将目标放在了遥远的扶桑和吕宋爪哇?而没有先去征服倭人?因为我们看的深远,倭人不过是囊中之物,从釜山到倭人的领土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我们随时可以把他们吞下,但吞下后可能要消化上百年,这会拖住我们在扶桑和昆仑洲的征服,时间和空间站在西夷的那一边,太平洋太过广阔,但西夷无论是去昆仑洲还是扶桑都很近,我们必须抢在他们的前面。
至于倭人……一旦我们在昆仑洲和扶桑站稳了脚跟,回过头来慢慢品尝,鲸吞不能变改蚕食,他不会变成蝴蝶飞走,始终都在我们的嘴边!
来,为我华夏之祖干一杯,若非他们为我们留下了这样强大的国度和文化,今天在这里庆祝的就该是倭人而不是我们!”
在座的一行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遥对西方,那里是黄帝之陵,那里是他们的根,也是华夏的起源之地。
喝完之后,众人等着田源坐下之后才纷纷坐下,没有丝竹悦耳,亦没有软玉腰柔,席间的饭菜也很普通,但每个人都透着一种异样的情绪,向上奋发与不屈进取,为了自己,也为了身后的那个国度。
“这次倭人的暴乱怎么看都透着古怪,松浦镇信不可能反叛我们,这对他而言有什么好处?龙造寺家巴不得他离开我们的羽翼,而且他历经多年积攒的海军也全部都扔了出去,就算齐国元气大伤,收拾一个平户还是轻而易举的吧?”
坐在左面第三位的是东方恪,他虽然是各国的通缉犯,但这里是平户,并不在各国的直接管辖之内,这次倭人暴乱他在码头维持住了众人的情绪,况且他毕竟是个贵族,毕竟见多识广,历经了朝堂的险恶和江湖的深远,对于这个问题看得恨透彻。
“看来松浦镇信只是个替死鬼,至今还没找到他,想必已经被人控制起来,要想办法找到他,不然到时候倭人只需要将他的尸体交给我们,一切问题都不好说了。”
东方恪嗅到了其中的阴谋味道,想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只要松浦镇信还活着,那么就有借口指责倭人的阴谋,如果他死了,倭人只需要把所有问题往他身上一推,只说是松浦镇信自发的叛乱,虽然明知道是假的,却也无法反驳。
“不需要!不管到底为什么,在力量的面前他们只有屈服,没有别的选择,只是具体的问题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需要九位选帝侯们共同商量。
不管怎么说,这次你们都是华夏之英杰,做了你们该做的事,这杯酒,我敬你们。”
说完之后,田源举起酒杯,向着众人遥遥一晃,自己先喝了下去,其余的人也急忙举杯。
“在座的诸位,从今以后我就不再是齐国的王子了,今天做下这样一番事,回去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严,明天我会把部队交给别人运回釜山,我自己呢,决定去扶桑洲,跟着王启年公爵在那做一番事业。
我做了该做的事,但之后的事我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反正我只是第三子,母亲又是琉球人,从我懂事开始,我就很清楚自己的地位。
大哥比我更强,也更沉稳,我呢,从小就没有想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只适合当个团长,却不适合当个王子。
或许今日就是最后一面,日后若能相见,我就是田源,不再是齐国王子。
其实我也有野心,也有梦想,大丈夫活于世,哪个不想建功立业?然而世界这么大,我又何必把眼光放在九州之内?或许有一天你们再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成为扶桑某地的王,成为华夏的伯爵甚至是公爵。”
说完之后,又饮了一杯,看着身边的李水心淡淡一笑,说道:“李将军,回去之后虽然吴王不会处罚你,可能还会将你的军衔提一提,但恐怕你以后不再是舰长了,他不会放心把舰队交给你,我没猜错的话,你会成为你们吴国明州海军学院的新一任院长。
我知道一个舰长离开了万顷波涛会是多么痛苦,就像鱼无法离开水,一个舰长离开了他熟悉的甲板,该怎么活下去?
不如和我一起去扶桑吧,王启年那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那里不必考虑会沾上兄弟之间的血,那里的土地等着我们去征服。”
李水心摇摇头,长叹一声。在热血过后的冷静让他感到了有些空虚,虽然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可厚非的,但终究是不被王室允许的行为。
“离开甲板的确是件痛苦的事,但既然吾王将我从一个下级军官一步步提升为将军,将明州号交给我指挥,单是这份知遇之恩我就无法报答。
这件事我从不后悔,但总要付出代价,如果真的能像子爵所说,我能免于死刑并且能够成为明州海军学院的院长,那也算是件幸事,我虽然不能再站在甲板上,但却可以看着那些梦想着站在甲板上的孩子们成长起来,看着他们从弱小的鸟雏成为驰骋在万顷碧波中的白鹰……就算是让我的梦想在他们身上延续吧!”
说完之后,难掩寂寞,长叹一声,四座惘然无语,只有蜡烛燃烧的荜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