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五月,空气里开始弥漫闷热的暑气。
顾家新宅的地基尚未打好,各种建材在旷野中堆积如山,可整个工地现场,却是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的厉害。被雇佣来的泥瓦匠,还有专门来混口饭吃的流民们,个个精神奕奕,连夏日酷暑,也不能打消他们劳动的积极性。
实在是顾家给出的条件太好了,吸引来太多想要讨口饭吃的工匠和卖苦力的人群。
在冬日工期内完工,足足给付六百两银子,分一分,分到人头上,指不定每人能拿一二十两,比别人家要高出五倍还多,而且,日日白米管够,菜里面大鱼大肉都有,没一顿都吃得大家伙满嘴流油,白日里午后还有凉茶提供,在这个管口饭,就能拉到无数劳动力的时代,他们这般做法,弄得泥瓦匠们,绝对是不好意思不卖力气。
只有一样——要求太多了些,这宅子一般手艺的人,怕是也建不起来。
老杜今年也四十有六,干泥瓦匠三十年,手底下出来的豪宅无数,可像这位主家这般设计的,到还头一次见,这宅子设计的,不像大多数豪宅那般奢华,可对细节很讲究,处处精致,就建在山脚下,依山傍水,风景独好,前院有山泉引入园中,后院干脆将山林笼罩其中,阔朗大气,只看图样,见多识广的老人,都忍不住悠然神往。
顾家的家业红红火火,眼看着的的确确要在涯州立足。
沐延昭也自欣慰,忙碌之余,免不了要暗中照应一二,就因着他的照应,顾婉设想中的家宅,应是比计划里大了一倍有余,幸亏设计图调整一下比例也无碍,否则,她怕是还得再花一份冤枉钱。
不过,沐延昭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他不能过于惦念那个年仅十余岁的小美女,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在所有的一切平息之前,惦念女人,哪怕只是个小女子,也不在他人生的规划中。
孙镖头偶与他说笑,如今也渐渐减少了说到顾婉的次数,沐延昭知道他怕什么,他是怕,说的太多,太密集,会让他在某一日,真的动了心思,喜爱之情变成情爱,把那个聪明狡黠的小姑娘据为己有
沐延昭轻笑,孙镖头也并非杞人忧天,不说别的,就只凭那姑娘绝色的容貌,再长上一两年,就足够让很多男人魂牵梦绕了,可是既然真正怜爱,又怎舍得把她卷进来,和自己一起承受这无边的寂寞……
孙镖头总说他好,说他该成家了,说他值得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儿,却绝不肯让他接近他老人家的宝贝闺女片刻……
由此可见,孙镖头也是聪明人呢
涯州一地,除了沐七公子偶有寂寥之感,这一年过得还算是平稳安宁,可其它地方却不大妙了。
冀,鲁,甘,楚等四州流民揭竿而起,而这几个地方的流民起义,是前年头上,才镇压下去的,三月里青黄不接的时候,各地便有民乱,涯州还支应了一批救济粮草,没想到,还是没有堵住火苗,五月初,乱事又起。
其实,这些年各地烽火连天,流民起义已经不新鲜了,丰朝那些官吏们也早有准备,年前灾荒时,大多也想到了过年可能有流民,某些忧国忧民有能力的大臣,早就在万岁爷面前提了醒儿,下面也有一些应对措施。
奈何丰朝朝政败坏,上上下下腐烂的厉害,并不是一两个忠心耿耿的人物就能扭转乾坤的,上面下了政策,下面既不肯执行,也是无力执行,再加上草原部族屡次寇边,还有一回差点儿打到大庸边上,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小小的,并不罕见的流民起义,自然也就靠后站了。
楚州,燕回楼
乐安侯水波,水华庭长袍广袖,倚在玉石栏杆上,看楚州最好的舞娘载歌载舞,桌子上俱是珍馐美食,琉璃盏中,到不是多好的酒,却足够烈性。
价值千金,镶嵌宝石的束发冠早就不知何处寻,乌黑的发落在耳边,衬得他的面色,有些奇异的苍白憔悴……
“天下大乱了”水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明明是初夏,草叶新绿,朝气蓬勃,可盯着晴朗的天空,他却仿佛看到乌云密布,狂风骤雨,看着院墙外的老树繁茂的枝叶,他却已然想象到枝枯叶黄,零落成泥。
水波苦笑,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若是他能得自由,他一定与深居涯州的那个人大醉一场,把手狂欢,隐约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那人的眼神,有一种温润的寂寞,透露出来的感情,让他不屑,也羡慕……
记得六年前,涯州民乱,自己奉旨随军剿匪,与他初见,他当时只是清清淡淡地看着刀斧加身的一众义军,冷淡地说道——“若非活不下去,纵使天帝下凡,也没人愿意跟着造反……”
那一刻,自己正年少,还是意气风发,骄傲任性的年龄,还不懂这些,可现在,却有点儿懂了,他却宁愿不懂,永远做个糊涂人。
他这一生,锦衣玉食,也被圈养在那个是非圈内,不得自由,他身上的枷锁,永远也除不去,因为,捆绑他的,是他所爱的家庭,亲人,还有给了他荣光和生命的一切,哪怕,他拥有的那些,所谓的穷奢极欲,他也恨不得
水波饮了酒,醺然欲醉,不觉想起大庸,让他矛盾纠结的大庸,那里繁花似锦,甚至到现在,依旧歌舞升平,若真能和大多数达官显贵一般,沉浸在无边美梦中,那该多好,做个清醒的人,只能痛苦……他是个清醒人,他什么都知道吧,他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也知道,这般下去,丰朝大厦将倾……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家国被永无休止的击溃,化成一次又一次,兴衰轮回中的一个片段……
所以,他宁愿去好美人,好美酒,好美食,宁愿做一个挡不住任何人道路的浪荡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