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玲子并不吃饭,我狼吞虎咽时,她握着玻璃杯的细白手指微微发着颤。舒殢殩獍我吃了多久她便看我多久,我不说话,她便也不说话。我的视线三番两次触及她的手指,那手指的挣扎似乎也反应了她的欲言又止。
她想跟我说话,却是不敢。
纪子说她已经许久不用手机,可是有叮叮咚咚的一串铃音从她搁在桌角的手包里溢出。我暗自松了口气。她慌慌张张地将手机从手包里翻出来。
她纯正清柔的日语一如往昔,只是多了股病态的虚弱与掩饰谎言时的迟疑。手机那头应该是纪子的父亲,她对他说遇见了一个故人,一块儿吃过午饭再回酒店去。
事实上也并不算是谎言,我的确可算她的故人了。只是我自己,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她如此形容与称呼嬖。
“醉儿……”
那通电话多少起了些作用,打破了我们见面以来便持续的沉默,清水玲子借着这个契机开了口,一开口便割了我的心。
“别这么叫我。乐”
我急着反驳她,嘴里的那口饭吞得急了些,险些噎着自己。
清水玲子一怔,攸地递来她的的水杯,又意识到不妥,急急忙忙地招来服务员给我要了瓶可乐,亲自为我插好吸管递了过来。
“戒了。”
我睇了那可乐一眼,并没有接。清水玲子讪讪地,又让服务员给我来了杯水。
“我快吃完了,您自便吧。”
我抽出纸巾盒里的纸擦擦嘴,佯装镇定地冲服务员叫了声“埋单”。
清水玲子终于坐不住了,隔着桌子捏紧我一只手,
“醉……简慈,我有话跟你说,你别急着走!”
我那声“埋单”本来就音量偏小,远处的服务员听得不甚分明,此刻朝我们这边狐疑地看了一眼,见两人手手相执,便只当自己幻听了。
我理了理情绪,眼光集中在清水玲子微颤着发不出声音的嘴唇上,吁了口气,声音淡漠得一如不相熟的两个平级同事在交接工作。
“我过得很好,工资很高,不愁吃穿;我有人爱,有人照顾,有自己爱的人;我这半年间都不在中国,才回来没多久。我有个朋友正在w市第一医院住院,我这些天都在照顾他,所以脸色看着憔悴了些,平时不是这样的。大概一周吧,等他好了我就会离开这里,以后还回不回来也不好说。您还想问什么?”
我再也没有理由不直视她的眼睛。
她的眼白通红,掩不住的悲怆泪水溢出眼眶,“叭叭”两下,砸得我心生疼。
“那就好,那就好……简慈……我好想你……妈妈……谢谢你!”
清水玲子握着我的手又紧了些,干脆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恐是怕我因为那声“妈妈”把手抽走。
其实我已然浑身月兑了力,根本就没力气挣开她。
“妈妈的病已经好多了……”清水玲子继续哽噎着,一只手紧捏着我,另一只手一下一下抚着我的手背,“你托朋友给妈妈找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医疗团队,妈妈已经好多了……你不用担心……”
她到底是知道了,我为她做的这一切。
狠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索性也就放弃了。
“那……那就好。”
我稳住喉头,任她把我的手越握越紧,视线无措得只能看向对面墙上的优惠套餐推荐海报。
清水玲子见我并没有要抬走人的意思,手与声音抖得都没有之前那般厉害。她贪恋地看着我,已经是上了些年纪的人,眼睛却还是晶亮分明。
“你还是那么漂亮,除了更瘦,你一切都是老样子。我……我梦里,你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梳着这样的马尾辫,穿着你喜欢的大格子衬衫……乖乖的,还像个高中生那样……”
清水玲子说着又要哭,我的眼泪又要被她勾出来,不得不低下脸,淡了声音,
“您想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些吗?”
清水玲子一愣,尴尬地轻轻摇了摇头,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慈……你,愿不愿意跟妈妈回日本啊?”
我千思万想也没设想出是这样一句话,毫不犹豫地回绝了,
“从以前到现在,从我们是母女到现在是不相干的两个人……我都没有过那样的想法。”
清水玲子被我的形容伤了神,也料到我会拒绝她,默然半晌,轻叹了口气,
“妈妈知道你没办法原谅妈妈……只是,你能不能给妈妈一个补偿你的机会?无论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是共同生活了那么久的母女,妈妈对你的心……你感受得到,是不是?”
“您说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受不了她这样牵引我的情绪,我心里的道德天秤让我对这个女人又爱又恨,“谈到感情,您付出过,我也付出过;谈到生活,您养育了我那么多年,我也孝敬了您那么多年;说到补偿,您该补偿的不是我!”
我的声音控制不住的高起来,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你该补偿的人是我的外公!我的亲外公!您能让他活过来吗?您能让他和他的外孙女和和乐乐地过他余下的那几年吗?您能让他不带着遗憾与悲伤凄凄惨惨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醉儿!醉儿……你别哭!别哭!”
清水玲子怆惶地从对面的座位跑过来,揽住我的肩将我紧紧地搂在她怀里,一如小时候我每一次受了委屈那样,摁着我的头,一下一下拍抚着安慰我。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鼓足了勇气来找你,就是希望能够补偿你……你外公已经去逝了,我一辈子也无法在他老人家面前赎我的罪,所以我……我只能加倍地爱你、对你好,才能弥补我的亏欠!醉儿……妈妈之前没脸见你,后来又得了病,以为命不久矣……所以根本不敢来找你。现在……即使你不能原谅妈妈犯下的错误,可是你能给妈妈一个忏悔的机会吗?求求你……让我照顾你,你不用去那么远的美国,不用对着不确定的爱情摇摆不定,不会再没有亲人的陪护,不会再孤零零的一个人……”
清水玲子声泪俱下,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却是句句条理楚,仿佛这些话已在她心里酝酿了千万遍,她只能一个机会,便能全部宣泄出来。我抹了把眼泪,从她怀里挣开,置气地将脸偏向一边,不让她看到我的眼泪,
“我不需要!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一个人过了五年,不用人管也不用管人的五年。我好好的,想干嘛就干嘛,不想想谁就不去想谁,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取舍,没有什么让我挣扎!您如果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一直好下去!我不需要您的补偿!”
清水玲子喉间堵着泪,颤颤地吸了口气,搂着我的肩,甚至连说话也似乎十分困难,
“醉……醉儿……妈妈求求你……只当给妈妈一个忏悔的机会……”
“那谁给我外公一个重享天伦之乐的机会?!”我拨开她的手,痛与恨交织,质问眼前这个我爱不得又恨不起的女人,“啊?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孝敬我已故的外公?!你好自私!二十几年前你把我从青溪带走你就是那么自私!二十几年以后你还是只为求你一个心安!你自私透了!我不会答应你的!你走,你走!”
清水玲子不放手,任我怎么推搡与挣扎她都用一双枯瘦的手死死地搂着我的肩,前额抵在我肩头,盘得精致的头发已经散乱,
“醉儿……醉儿……你不要这样……妈妈……不放心你!我求求你,让我守着你……你……你不能有事啊醉儿!”
“我……我能有什么事?你不要这样……你让我走……我也求求你,别让我接着恨你……”我也呜呜嘤嘤地哭开了,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再也无法凌利如剑。
我心里痛不可当,只想赶快结束这场会面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一直默然观望的餐厅服务人员终于无法再无视我与清水玲子的“博弈”,选派了一个代表过来表示慰问,也侧面表示我们可以算过账去其他地方接着商量家事。
我慌慌张张地从包里拎出一百元拍在桌子上,不顾清水玲子的阻拦,使了些蛮力推开桌子从她面前挣扎出去。服务员拿着钱匆匆去收银台找零,我逃出快餐店门后时听见她们在我身后嚷“找您的钱!”
我不加理会,横着袖子抹泪,后来又传来一声惊叫,
“小姐!您妈妈昏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