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一点残灯如豆,昏暗摇曳。
桃绛雪替她婶娘挽起袖子,露出臂上一条条深深浅浅的红痕,借着一点点微薄的光,桃绛雪有些笨拙的用热布巾细细敷在婶娘的胳膊上。
老妪沉沉的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桃绛雪身上,半响,问道:“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往外跑?”
桃绛雪从床边一个破烂小篓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瓶子,在手心倒了半响才倒出一点点药抹来,小心翼翼的涂在婶娘的胳膊上,“我看天黑了,你还没有回来,所以……”
“你这傻孩子。”婶娘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一个老婆子,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可是你的眼睛……”桃绛雪抬起头,似乎想要说什么,想了想,又垂下头去。
婶娘又叹了口气,幽幽的说:“我没事,反正,也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言罢遂看向桃绛雪,伸出瘦骨如柴的手,模了模桃绛雪的头,浅浅的笑了笑,“倒是你,开春就满十一岁了,再过两年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趁着我还没瞎掉,赚些钱,到时候给你找个好点的婆家,我最大的心愿也算是了了。”
桃绛雪略微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抬起脸来,“婶娘,我已经十一岁了,我也可以挣钱,你以后不用做那么多活的。”
婶娘微微一怔,顿了下,惊问:“你又去做活了?”
桃绛雪赶忙摇了摇头。
婶娘脸色一沉,抓起桃绛雪的手来,低下头翻来覆去的看,“你这孩子你又去做活了?”
桃绛雪抿了抿嘴,将手抽了回来,“就只是……洗了几件衣服而已……”
“你……”婶娘猛的一惊,直起身子瞪大眼看着桃绛雪,“你怎么能做这个?你怎么能做这些事”
桃绛雪垂着头默不作声,良久,婶娘又委顿下来,喃喃:“你竟然去做这个……我以后有什么脸去见老爷夫人?……都是我没有用若是我做活利索点,也不至于让你……是我没用,是我……”
婶娘说着说着簌簌的落下泪来,捂嘴哭泣,桃绛雪一时慌了神,忙拿起布巾给她婶娘擦脸,“婶娘婶娘,你别哭,只是
洗洗衣服而已,没有什么的……”
桃绛雪有些慌忙安慰着,而婶娘仍旧是泪流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收了泪,轻轻将桃绛雪揽过来,“绛雪啊,听乳娘的话,以后不要做这些了,呆在家里,乳娘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养不活你。”
“可是,我……”听到婶娘自称‘乳娘’的时候,桃绛雪急急的想说什么,又似乎不知道怎么说。
婶娘抬手,捋了捋桃绛雪额上的碎发,“就听乳娘的话吧,要不然,要不然我去了之后,见到老爷夫人,我怎样向他们交代?绛雪,你就听乳娘的话吧,啊?”
看着婶娘一脸的乞盼,桃绛雪垂下眼睫,木木的点了下头。
婶娘脸上的神色终于是松下来,露出丝笑,“这样,你要是闲的慌,明天我到街上去买些针线回来,你在家学着做点女红,以后嫁到婆家,也不会叫人瞧不起。”
桃绛雪又讷讷的点了下头。
婶娘的笑染上丝欣慰,伸手模了模桃绛雪的脑袋,“……在家里比外面好,不会让那些人欺负,我也放心的多。”
看着婶娘细瘦的胳膊上一条条的红痕,桃绛雪心中一酸,低下头去。
“身上没有伤着吧?”婶娘这才又想起方才街市上的事,便眯起眼,细细的看桃绛雪。
“没有。”
“那就好。”婶娘神色一宽,“刚才,也是怨我,走得急,竟撞着了那卫家的少爷……卫家是大户,在这里没人惹得起,若是得罪了卫家的少爷,这里也就没有人敢雇我们了,在外这几年,寻这么个落脚的地方不容易……”
婶娘眼色变的有些郁郁沉沉,但见桃绛雪一声不吭,又沉默了下来,诸多感叹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不说这些了,还没吃吧?先吃饭,别饿着了。”
“嗯。”
两人就着一碗腌菜吃了晚饭,烧水洗漱一番,早早的歇下。
忙碌一天的婶娘很快就入睡,而桃绛雪却久久睡不着,躺在自己的小木板床上,盯着屋顶发呆。
铜锣炮竹的喧闹,隔着一条条街巷越空传来,隐隐约约,依稀可辨,在这寒冷寂静的小屋里听来,朦胧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响。
桃绛雪呆呆的躺了许久,最终悄悄的翻身爬起来。
额上火辣辣的刺痛,许是肿了,可是婶娘已经看不出来,桃绛雪揉着额头,将窗子微微推开一些,坐在桌边往窗外望了会儿。
满月的辉光从窗户缝里透进来,落在身上,有种薄薄的凉意,却是更冷了,靠里的婶娘翻了个身,模糊的呓语,桃绛雪赶忙将窗户关上,怕她冻着。
屋子里又黑了下来,只有几丝暗暗的微亮,桃绛雪模索着爬回床上,从床下的石砖间模出一个小小的布包裹,打开来,屋子里隐约亮起一点点微光。
那是布包里的一颗珠子发出的薄弱辉光,桃绛雪将其取出来,放在枕头上。
这个有她拳头大小的珠子是她在逃难的路上,在不知名的山涧小溪中拾到的,也没有什么特别,没有颜色,通体透明,就像桃绛雪以前常常见到的琉璃珠一般无二。一并捡来的,还有一只破瓷罐子和一鼎磨损了的玳瑁香炉,婶娘说荒山野地,没有人烟,这些东西多是从哪个山间墓地里流落出来的冥器,要不得。
那时候桃绛雪年幼懵懂,不明白这些,偷偷的将珠子和香炉藏在了包袱里。后来走了一路,被婶娘发现,婶娘只惊了下,也就随着她了。身无分文逃难在外,性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谁还会惧怕这些从未见过的神明鬼怪。
再后来,那只玳瑁的香炉被当到当铺里换了十来个铜板,解了一次燃眉之急,而这个琉璃珠子,因为在夜里能够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就被桃绛雪当做宝贝留了下来,一直小心翼翼的收在身边,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年头。
虽然这点光还及不上豆丁大的灯明亮,但是对于连油灯都点不起的桃绛雪来说,已经十分难得。
借着琉璃珠淡薄的一点光,桃绛雪从布包里取出半卷《云溪友议》,趴在床上细细的翻看起来。
书已经泛黄,残了半卷,有些破旧,但是书页却十分的平整干净——这是桃降雪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极小心的翻开几页书卷,桃绛雪埋头凑在书页上逐字逐字的看。半天才将王轩题西施石念完整,捧着脸颊思索了半响,也不知懂了没懂,良久,又埋头继续。
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夜色渐深,屋外喧闹的炮竹声也弱了,桃绛雪连连打了几个哈欠,迷迷糊糊的就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十五的月色分外明亮,皎洁的光透过茅屋的缝隙仍能照进屋来,靠着土墙边的小床上,桃绛雪已经睡熟,一丝洁白淡薄的光从她手中的琉璃珠里面透出来,在珠子边轻轻的绕了一圈,又缓缓的融了回去。
就像是屋外洒落进来的一缕月光,悄无声息,没有惊醒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