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过后总是失望。少年潘汉臣虽内心深处存有一丝虚无缥缈的期冀,并且久久不愿放弃,企盼有朝一日,失踪的哥哥平安归来。但长居边地,世代戍边,依着代代相传的军旅经验,知道在战场失踪的哥哥已是九死一生。即使活着,肯定也被鞑靼人活捉,成为奴隶,遭受无尽的奴役折磨,身处茫茫大漠,回归只是幻想。
此刻听到陌生人熟悉无比的语音,兴奋之情无法言表,却又不敢相信,紧紧抓起对方手臂,忙不迭问道:“你说什么?哥哥?真的是哥哥?”
年轻人看到潘兴臣焦急激动又不可置信的复杂表情,又慰藉又心酸,慰藉的是有兄弟在身边帮衬,不必担心孤独寂寞。常言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和弟弟一起闯荡阴间可以少受点妖魔鬼怪的欺负。心酸的是弟弟尚未成年,还没享受青春快乐时光,就要陪着自己在暗无天日的阴间地狱受罪。
为了宽慰弟弟,年轻人用轻松口吻调侃道:“别以为穿的怪模怪样,换了马甲,就装不认识。我可是你如假包换的哥哥潘兴汉,即使过千万年,也不会变。”
潘兴臣听了此话,傻嗫嗫愣在当场。虽然日夜希望在战场失踪的哥哥有朝一日平安归来,但事到临头,反而不知所措。
站在旁边的李春因事不关己,反而明了。机灵的反身取来一盆热水,为躺在炕上的潘兴汉使劲擦拭被烟火熏染的已经看不出模样的黑漆漆的面目。
换了好几盆热水,经过一番费力擦拭,虽然依然漆黑,总算可以勉强看出面部轮廓。潘兴臣才确信躺在面前的陌生人确是已经失踪两年的哥哥潘兴汉。
虽担起大部分家务,经过两年磨练,俨然大人模样的潘兴臣确认躺在身边的人就是失踪两年的哥哥,立刻恢复少年本性,深藏骨子里的那份亲情取代尽量装模作样表现出的成熟,压抑很久的思念情绪瞬间释放,将脸埋在哥哥手臂上,痛痛快快的嚎啕大哭。
李春曾在总旗潘兴汉手下做过兵丁,两家村屯相距又不远,自然对这位官长十分熟悉,待看过潘兴汉面部,听过说话语调,已经确认无疑。
小伙子机灵无比,在兄弟两个相认的当口,就知此中干系甚大,两步跨到门口,对屋里的兵丁说道:“你们都在潘大哥手下干过,又是乡里乡亲,话不多说。今个这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没定局之前,不得离开此屋,更不得离开营盘。要是谁不听,别怨我翻脸不认人。”小春子说完,开门走出,去找在总旗官房间说话的叔叔和潘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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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确实也叫潘兴汉,但不是明朝少年潘兴臣如假包换的哥哥,而是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现代人。
潘兴汉的老家也在长城脚下的潘家口村居住,家里人口、年龄、长相都和明朝时期的潘嘉义一家完全相同,没有一丝差异,就连名字也完全一致。
潘兴汉自幼聪明伶俐,高中毕业后考取一所一类重点理工大学,学习金属材料工程专业。毕业后正赶上军队招收身体素质好的本科毕业生,自小向往军旅生涯的潘兴汉放弃很多著名企业招揽,报名参军。
经过一年艰苦军事训练,正赶上选拔赴海地维和人员。军事素质和身体素质过硬,通晓多种外语的潘兴汉通过层层选拔,过关斩将,成为一名蓝盔军人。海地国家的种族之间冲突不断,开枪交火是家常便饭,在这样的战争环境下,一年的维和警察生涯,把他磨练成一个胆大心细,机警万端,军事素养过硬的现代职业军人。
一年维和任务结束,光荣返回祖国。为放松长期战争环境下绷紧的神经,组织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期。潘兴汉假期回到老家,也没有闲着,利用一身所学,尽可能多的帮助家里。因家乡迁西地区富含铁矿,自家也开办了一个铁粉选矿厂。
就在昨天,矿场挖掘矿石时候,无意中挖出一个未爆炸弹。弹体上标注着‘昭和五年’字样。熟悉战争历史和军工武器的潘兴汉判断,这是一枚东洋鬼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进犯长城时投下的一枚航空炸弹。因为在一九三三年春天,轰动全国的喜峰口抗战,就发生在潘家口和据此不远的喜峰口、罗家峪、董家口、铁门关等长城关隘。
作为经历战火考验的现役职业军人,知道投到地面的航空炸弹,触发引信已经打开,随时都有爆炸危险。于是将围观的矿工远远调开,自己利用所学,开始排爆。
就在将炸弹引信拆除,认为危险已排除时候,潘兴汉听到弹体里又传来“卡”的一声脆响,对军工产品经验丰富的潘兴汉,立刻判断这枚炸弹安置的是子母连环引信,专为对付排爆人员而设置的陷阱。知道跑已经来不及,于是紧紧抱住弹体,想用身体阻止爆炸威力扩散。
这枚搁置近八十年的航空炸弹并没如预料猛烈爆炸,已触发燃烧的火药从有些锈蚀的弹壳底部均匀喷出,比大推力火箭还要快速的带着紧紧抱住弹体的潘兴汉瞬间钻入万里高空。被高压呛住呼吸的倒霉军人很快失去知觉,等到醒来,已经换了人间。
躺在炕上的潘兴汉在小春子擦拭面部时候,就确认没死,因为按照传说,阴鬼就是一团虚无的精神,没有实体更没痛觉,而小春子在擦脸时候,自己不但感觉到水的温度,还感觉到被烟火熏染的面部火辣辣的疼痛。
潘兴汉根据旁边兵丁的悄悄议论和周围的环境,初步判断现已不在原来世界,阴差阳错的做了一次穿越。
想到被那颗日本人的航空炸弹一炮蹦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世界,再也不能和家人团聚,享受天伦之乐;再也不能从事自己心爱的职业,过那平凡人的生活,潘兴汉不禁怒火填膺,破口大骂:“该死的小鬼子,都过了六十多年,还阴魂不散,害我再世为人,有生之年一定不会放过你们,血债一定要血偿。”在大骂的同时,因为过于激动,再加身体虚弱,全身都呈现颤抖状态。
这番歇斯底里的愤怒发泄,使围观在旁边的屯军兵丁不明所以,面面相觑,以为这位老上司兄弟相认,激动过度,发了癔症,于是七手八脚,对潘兴汉又掐又揉,好一番折腾。
潘兴汉等众人消停下来,也逐渐恢复平静,暗暗思量:原来自己成为现代物理学“超光速时间回溯理论”的实践第一人,成功的抱着变异炸弹回溯时间,穿越到时间之河曾经流淌过的古代社会。只是不知道这是何朝何代,身居何处。不过他根据之前几个简单情况判断,基本确定这次穿越,不是盲人瞎马,接替了此世一个未知人的身份,成为这世界具有合法身份的原住民。
为免别人起疑,需要尽可能的多了解这个世界的一些基本信息。潘兴汉对自己掌握的历史知识简单梳理一番,对仍紧紧攥住自己粗胳膊掉泪抽泣,生怕哥哥再次消失的潘兴臣说道:“这是在哪?我怎么到得这里?眼下什么年号了?”
按说这句问话,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存在很大毛病,但潘兴臣早已被哥哥回归的兴奋劲冲晕头头脑,未经思索的用依然哽噎强调月兑口说道:“在潘家口关隘营盘里,眼下还是万历皇爷的年号,今年庚寅年。”
回答完哥哥问话,潘兴臣激动情绪得到一些舒缓,用小孩子在大人面前表功的语气连比划带说,“是我在关隘北边打猎时候发现已经昏迷的哥哥,把你救回来的。”然后详细述说救援经过。
能够救援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哥哥,潘兴臣觉得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可要比担负家里大部分劳务强得多。所以讲起来绘声绘色,并且充满了自豪,话里话外处处表达出自己已经不再是哥哥眼里原来的淘气包,而成长为一个懂事的大人。
几句简单问话,潘兴汉对自己的处境以及这个便宜弟弟原来的亲哥哥失踪缘由有了一个大概了解。同时从少年滔滔不绝的讲述中,体会到自然留露的浓浓的兄弟亲情。无形之中已经将这个老成中又带有一丝天真的善良少年接纳为骨肉同胞。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就要调整好心态,接受这份不期而至的延续五百年的亲情缘分。于是在倾听的同时,伸出尚未完全恢复知觉的手掌轻轻抚模弟弟的怪异发髻,传递那份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
本想提更多问题,但碍于屋里还有别人,只好打住心思,细细咀嚼便宜弟弟每一句话里包含的意思,并从这其中提取自己所需要急切掌握的东西。
就在尽可能的从交谈中接收并消化来到此世第一份信息时候,小春子陪着总旗李蒙和潘嘉义从外间来到屋里。
被打断这片刻温情的潘兴汉,第一眼认出潘嘉义就是自己这个冒充人员的父亲,因为这人长相与他开办铁矿山的老爹一模一样,而且也是瘸腿。他父亲在最初办矿的时候因亲自带人开采矿石,由于没经验,被砸伤大腿,成了拐子。
军人出身的潘兴汉知道要想在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获得认可,就要以攻为守,争取主动,于是抬起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对走向自己的潘嘉义说道:“爹,孩儿无能,给您丢脸了。让您老惦记,全家受苦,真是不孝。这寒冬腊月,您要少外出,免得寒气侵体,再犯腰腿疼。”说完此话,想起亲爹一定非常想念自己这个倒霉孩子,于是不由自主流下一行清泪,挣扎着要坐起给老人家磕头行礼。
潘兴汉经热水清洗,面部仍黑黝黝看不出本来肤色,但并不妨碍知子莫若父的潘嘉义的判断,老人家一眼就认出炕上的大儿子。久经战阵,对生离死别早已麻木不仁的潘嘉义看到失踪两年又回到家来的孩子,心里高兴,但并没表露于外,对要起身行礼的潘兴汉说道:“别那么多事,还是躺着吧。”说完,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又立刻将目光挪开。
这话虽然漫不经意,但还是从便宜老爹留露出的眼神读到了深深的添犊之情和如释重负的轻松。对这种神态,潘嘉义曾在从战地回到家乡时,从自己亲爹身上体验过,所以感触特深。不禁对这位看似冷漠的未老先衰之人产生一丝敬重与父子亲情。
父子二人稍事交流,陪在旁边的总旗李蒙笑着对潘兴汉说道:“回来就好,有了着落,一家人再不必牵肠挂肚,可安安心心过日子。”说完这话反身看了潘嘉义一眼,“这两年家里缺了你这顶梁,你爹可是没少操心受累,眼见变老,回来之后总要多些操劳,多些孝敬才是。”
潘兴汉看到这位陌生人与老爹一同进来看望自己,就知身份肯定不是一般,但因一点也不了解,不知如何称呼,就在思量如何答对之际,老爹接过话茬,仍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道:“他二叔这话忒没劲,事都过去,提它作甚。”
听到老爹的话,潘兴汉知道这位军爷和自家交情不是一般,叫声长辈说些好话总不会错,更知家里这两年不是很轻松,于是顺音搭话抬起轿子:“这两年我没在家,多亏二叔有本事,费心劳力的照应,家里才能支撑,我这做晚辈的真不知如何报答才好,以后但凡有了翻身机会,总不能忘了您老。”
听了这番感谢且带有隐晦恭维话语,李蒙很是受用,有些乐不可支,正要谦虚几句,却又被潘嘉义抢过话题,冲冲的说道:“不要甜在嘴上,你回转家门,不知是福是祸,尚需你二叔想办法擦,还不知能走到哪一步,等有机会,再好好待承你二叔也不迟晚。”这番话既是教训儿子不要做光说不练的棒槌,也是提点李蒙。
果然,李蒙听了此话,遂打住寒暄,转身换了一付面孔,对尚在屋里的那些兵丁摆出上位者威严,用狠厉的目光扫视屋里所有的兵丁一眼,然后对李春问道:“所有随你寻模兴臣的弟兄都在这里吗?”
待得到肯定答复,李蒙接着说道:“小春子已把该说的话都交代清楚,我就不费口舌,今个的事情就当大伙没有参与,也没有看到,烂在肚里,我心里自是有数,日后定会有些考量。但若听到一丝不好风声,别怪战事用兵之时我不讲乡邻袍泽之情。”
大明“军卫法”十分严苛,对军兵作战出现的各种情形都有明确规定,为预防战场上被俘然后又逃回的兵丁成为敌方密探,要经锦衣卫南镇抚司设在军队里,负责刑律监查职责的‘参镇抚事’严格审查才可过关,并且以前所有军功和官职都要褫夺,成为白丁。
那些侥幸逃跑的战俘宁肯在外苟活,也不愿意回归原籍,就是因为没有几人可在锦衣卫的酷刑之下坚持下来,即使不是间谍,也会因想少受点罪而屈打成招。
在战场上失踪两年又回归故里,若让上边知道,肯定会遭受锦衣卫刑讯考察,那样不死也要月兑层皮,侥幸留住性命也会成为残废。屋里这些屯兵对此一清二楚,听了李蒙的警告叮嘱,都纷纷点头允诺。
潘兴汉虽对大的历史脉络熟悉,但对这些具体细节,不是十分清楚。觉得这位官长说的话带有明显威胁,不近人情。觉得若因自己事情,让兵丁之间的上下级关系紧张,于心不忍良心难安,遂接过李蒙话语,委婉说道:“多谢二叔关照,这些人既然肯于顶风冒雪出关救人,就是自家兄弟,断不会于我不利,还和往常一样就好,不必因此耽心。”
李蒙也觉自己过于直白,听了潘兴汗的话,将话往回拿了拿,说道:“这些兄弟子侄都是跟了多年的,我自不耽心,只是怕他们管不住嘴巴,说闲话时出溜出来,被外人听到。”边说边举起手,指了指另一边客兵营盘的方向。“隔墙有耳,不得不防。”
老爹潘嘉义点点头说道:“此事总要有个交代,躲是躲不过去的。但在老大身体复原之前,还是多抻一段时日最好,也好有空余功夫想个妥贴法子。这里人多眼杂,等稍微缓缓,还是回家里将养,免得给你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