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秋天。经过半年多的训练,鸟铳枪骑兵队士兵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变化,不再是散漫随意的普通青壮山民,成了令行禁止、进退有据的优秀军人。
在训练中,潘兴汉采取以老带新的办法,将两旗兵丁混编。为适应火枪兵四路纵队横列作战的需要,将每小旗由十人增加到十二人,每一总旗由五小旗改为四小旗,每一总旗配备一名鼓手和旗手。为了发挥来复枪的威力,打破明军把总只能统领两总旗的成例,额外设置一个由二十个优秀兵丁组成的精锐游骑小队,赋予狙击兵和侦查游骑兵两种职能。老爹的把兄弟李蒙任副指挥兼第一旗总旗,李春任第二旗总旗,表弟潘兴旺任游骑小队队长。
因曾身兼两职,潘兴汉利用职务之便,尽量将自己的队伍武装齐备。除了全套盔甲,每人一把新式战刀,一把强弓,一支新式隧发火枪,一条野战毛毡。装备强弓主要是为了马上作战的需要,因为在马上使用火枪,射击精度没有保证,而且借助奔马之力,弓箭的抛射距离最远可达200米,这时使用火枪没有多少优势。
防卫边塞长城的卫军最紧张的就是春秋两季,这两个季节正是鞑靼人频繁犯边的时候。因为在春季冰雪融化以后,正是大漠草场最为贫瘠之时,新草未长,预备的草料粮食经过一冬天的消耗已经净尽,要到大明边地抢掠或者贸易以做补充。到了秋季,鞑靼人则要南下明朝粮产区收集过冬的粮食,充作冬天的食物和牲畜精料。
在戚继光镇守蓟镇期间,经过几次大的战役,将鞑靼人打的毫无招架之功。鞑靼俺答汗只好与大明议和,互开马市,各取所需,大明北方进入短暂的和平时期。
但自从戚继光等知名将领相继去职后,这些稳定边地的措施被一些自以为是的督抚纷纷废止,关闭边境,禁止贸易。得不到生活所需的鞑靼人不甘坐以待毙,再加上俺答汗亡故,鞑靼各部失去约束,又蠢蠢欲动,纵马劫掠。
尤其是万历十八年春天,甘肃总兵官李联芳被鞑靼火洛赤部族杀死,大明朝与鞑靼人的关系骤然紧张,在局部地区互相攻伐。于是长城各处卫所军加强边地防御。
上司决定将潘兴汉这支鸟铳枪骑兵队拉到长城以北巡逻边塞。潘兴汉所属骑兵队的职责,只是警卫杂造局、试用新式枪械装备,没有戍边之责。这次调潘兴汉这队枪骑兵出边巡逻,具备一定战斗力只是借口。其中的原因很是复杂。
赏识潘兴汉的总兵官董一元此时已经调到宁夏做总兵,防范鞑靼火洛赤部的骚扰。新来的总兵张邦奇对潘兴汉的标新立异看不顺眼。于是决定将他的骑兵队调回原来所属的喜峰口‘军卫所’,让他到长城以北巡守边塞。
更主要的原因是,潘兴汉利用自己的特长冶炼钢铁,挣取银钱,在装备所属骑兵队的同时,及时发放兵丁饷银,并予适当提高,成为蓟镇待遇、装备、军纪和战力最好的队伍。相反,其他卫所部队,欠饷问题非常严重,已经接近一年没关饷,这引起兵丁和军官的不满。总兵官怕潘兴汉在眼皮底下晃悠,引起攀比,士兵闹饷,引起哗变。
按说,被发配出关巡逻,不是好事,生活辛苦自不必说,更要时刻提防随时而至的鞑靼骑兵。但潘兴汉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只有上了战场,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士兵,才能真正成为一支战无不胜的铁骑,否则就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人常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潘兴汉来看,却是先出头的松柏先成才,愉快的接受了这次调动。
“看,是潘疯子的那队鸟铳枪骑兵,他们衣甲整齐全副武装的样子,这是要开到长城巡边去了。”三营屯把守城门的一个兵丁看到从军营奔过来的一队骑兵,对旁边的同伴说道。
“快看,他们肩上背的鸟铳和咱们的咋不一样,这样纤细的铳管怎么经的起火药爆响。”
“这群疯子,啥不敢干,就是站在佛朗机边放炮这样的蠢事都能做的出来,还怕铳管炸膛!”
“我猜是他们把铁器换成饷银,没有那么多的好铁做鸟铳,只好用薄铁皮胡乱卷成鸟铳的样子糊弄人,才显得单细。”
“长城北边可比这里要冷,看他们早晚还能不能再跳到冷水里互相洗澡。”
“新来的总兵将其撵到长城北边喝西北风,不用咱们每日一大早就给他们开城门。这半年可烦死我了。”
“凭他们营兵(副将、参将、游击将军等中级将领统领的军队)的身份,那身装备,比咱们标兵(总督、巡抚、总兵直接统领的军队,即主力军)还要齐全,不怨总兵大人不待见。撵出去活该。”
“你这是眼气,还不是托人想调到人家骑兵队那里,没如意,才如此编排。”
“我要是足额拿到饷银,也能和他们一样拼命练兵,吃点苦也值得。”
“正是因为他们的饷银及时发放,引起其他卫军不安分,吵着向上边要这近一年的军饷,总兵大人怕引起军兵哗变,才将他们调走的。”
“可不是,我听说总兵大人还派人去核查他们饷银的来源,可查到半路,锦衣卫就出面阻止了,最后不了了之。听说这位把总是锦衣卫设在蓟镇军兵里的密碟,否则,还有他的好?早就吃牢饭了!”
听到有锦衣卫给潘疯子撑腰,这些把守城门士兵都闭上了嘴巴,目送着潘兴汉骑兵队出城,向长城以北开拔。
由于潘兴汉训练士兵的办法特立独行、花样繁多,并且每天早上都要跑步出城,进行耐力训练。这些守门的兵丁早已熟悉,并且给潘兴汉起了个潘疯子的绰号。
很多卫所的军兵,包括一些官长也都看不惯潘兴汉那套先进的训练方法,认为他是吃饱了没事干,闲得慌,哗众取宠瞎折腾。在他们的认识中,兵丁只要站在长城上射箭准确,熟练操作鸟铳火炮就算合格兵丁,至于野战,那是没本事的鞑靼野蛮人干的蠢事,有坚不可摧的万里长城,**才出去和鞑靼人面对面交手,根本用不着跑步行军。
三屯营距离长城只有六十里,经过半天行军,潘兴汉的骑兵队越过关隘,进入荒无人烟的长城北地。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沿着长城一线巡逻,防止鞑靼人突然从大草原过来,绕过长城,对边地居民实施抢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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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长城最为美丽,山峦起伏,层林尽染。深绿的松柏、火红的枫叶、挂着金黄叶片的白桦林交相辉映,五颜六色。湛蓝的天空点缀着朵朵白云,显的更加深邃悠远。蓝天、白云、高山、河流以及生长期中的遍野植物构成一幅壮美的立体动态画卷,而黛青色的长城犹如一条卧龙蜿蜒在这美丽的群山之中,蓝天之下,更成这幅风景画卷的点睛主题。
身处这样壮阔的山河中间,任何一个热血男儿都有登高远眺,比试天高的豪迈。潘兴汉带着这支自己耗费心血打造的铁骑,穿行在这秀美的崇山峻岭之间,自是增添了一道人为的风景,使天地充满了生机活力。
蓟镇长城以北大面积地区都属燕山山脉,山高林密,水草茂盛,人烟稀少,是察哈尔部的夏季牧场。还有大量大明逃民在此农耕繁衍,是汉民和蒙古族民众混居之地。潘兴汉所负责巡逻的就是这片地域中的其中一片,防止鞑靼人秋季在此集结,进犯长城。
按巡边惯例,一般巡逻,距离长城不得超过五十里,很多边军连这个巡逻距离也达不到,刚一越过关隘就蹲在长城脚下熬时间,等待替换回营。潘兴汉为了锻炼这群多数没有见血的新丁,决意越过五十里巡逻线路,沿着滦河向北行进。若是有幸,遇到鞑靼骑兵,和他们交战一次最好。
随着越过比较安全的巡逻线,那些年轻人都失去了往日的活泼,一个个变得沉默不语,潘兴汉知道初次进入战地的士兵,都会紧张。这种紧张若是不加疏导,就会变成恐惧,一旦在心里形成,很难根除。变成风声鹤唳的胆小鬼,将直接影响整个部队的士气。
一个好的长官不但精通军事部署,更要时刻掌握士兵的心理动态,掌握了士兵的心理,才能真正掌控这支部队。于是潘兴汉主动和那些走在身边的年轻士兵聊天。
“兴旺,你一向话多,今个咋做哑巴了?”走在队伍最前边的潘兴汉向身后充当亲卫的表弟问道。
潘兴旺抖了抖马缰,赶上表哥,说道:“我怕话说多了口渴,找不到水源受罪。”
对这种掩饰性的回答,潘兴汉了然于胸,看了看路边的滦河,笑了笑,没有揭穿他的谎话,问道:“是不是心慌,有想撒尿的感觉?”
潘兴旺听了表哥的话,有些窘迫,没有回答,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我也有些担心。”潘兴汉扭头看了潘兴旺一眼,继续说道:“我们担心遇上鞑靼人,其实那些在这附近游牧的鞑靼人也担心遇上我们,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这非常正常。但是,不能因担心就变得胆小怯懦。否则遇到对手就会失去拼杀的勇气,那样,吃亏的一定是吓破胆先逃的人。”
随后,潘兴汉讲了一些新兵因初上战场,胆小害怕引起的一些笑话,不时引起兵丁的哄堂大笑。为了进一步活跃气氛,潘兴汉还带头唱起北地边关人经常哼唱的大鼓戏。并将自己用昂贵的水晶镜片打磨制成的一架十倍距单筒望远镜从皮套里取出,让这些年轻人开眼。
等到表弟紧张的神色有所恢复,潘兴汉说道:“你带五个弟兄,到前边游骑(侦察)行进,距离大队一里左右就可,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看到鞑靼人就赶紧派人回来,若是危险,就全撤。”说完探过身,拍了拍潘兴旺的肩头。向前边歪歪头,示意立刻行动。
潘兴旺接过表哥递给自己的单筒望远镜,从肩上摘下弓箭,点出五个游骑兵,月兑离大队,纵马快速奔向前方。过了半个时辰,一个突前的游骑快马奔回,报告说前方发现三个行踪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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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四个游骑兵紧紧围住的是三个破衣烂衫的人。满脸焦急的男人约有三十岁,明显是个汉民,说话带有浓重的沧州口音。坐在破旧勒勒车上的大月复便便的女人面现痛苦表情,用嘀哩嘟噜的鞑靼话不停地向抱着自己的男人述说些什么,并且往车下推男人,要男人快逃。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紧紧抱住男人的大腿,面现恐惧愤怒,紧紧盯着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兵丁的刀枪。
男人看到潘兴汉骑马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女人平放在勒勒车上,跳下破车跪倒在地,刚要磕头,听到申吟,又立刻站起反身扶起女人,紧紧搂在怀里,用无助、悲痛、乞求的复杂眼神看着潘兴汉。
通过讯问,得知这是一个混合家庭,女的是鞑靼人,男人是从大明逃过来,在此地定居过活的。因老婆临盆难产,要冒险到关内求医,在此被截。
潘兴汉看着这三人,心里翻腾不止。按照大明律例,遇到没有身份的‘黑户’人,要一律抓回,或者流放或者卖为奴仆,遇有反抗格杀勿论。若是遇到鞑靼人,更没二话,三个字:杀无赦。即使自己放过这三个流民,他们到了长城关隘,也一样逃不过去。若是任凭自生自灭,难产女人多数保不住。
长城以北,一定范围内,虽是两不管之地,但鞑靼骑兵来此更加方便一些。若没鞑靼人的默许,逃来此地的汉人是无法平安生存的。长期混居,蒙汉通婚的已经很多。潘兴汉看到这对异族夫妻,如此恩爱,让他想不禁起了救助自己的潘家,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无私的情感。
思忖片刻,潘兴汉将李蒙叫到一边,随手掏出一锭银子,说道:“二叔,你带几个弟兄,作一付马抬担架,以最快速度赶到关内,找家医馆,救治这位妇人,成与不成就看天意。就医后安置到我家,等巡边回去,再将他们一家护送回关外。”
虽然朝廷有清剿边地流民的规定,但一般巡边兵丁遇到,都装作没看到,任其在关外这片地域讨生计。当然也有一些毫无人性的兵丁专门捕杀这些没有反抗能力的流民,用他们的头颅充作鞑靼骑兵,邀功请赏。李蒙听了潘兴汉的话,稍一犹豫,提点道:“大侄子,这样做可要担干系。我看任其自便得了。”
潘兴汉坚定的摇摇头,“见死不救,于心难安。若关隘有人阻拦,就推到我身上。一切干系我回去担当,去吧。”
看到潘兴汉如此,李蒙摇摇头,接过银子,点出四个办事老成的老兵,执行命令去了。潘兴汉带着其余士兵继续沿着前进的路线巡逻。
潘兴汉自从来到大明朝,因先后被弟弟和守关兵丁救援,再加老爹默默的支持关心,一直怀有感恩之心。觉得与人为善乃是根本,要尽可能的凭借自己能力,帮助喝着同一条河水的相邻。所以招募的兵丁,都是潘家口附近的青壮,且尽可能提高他们的待遇。
潘兴汉明白,若不是自己掌握着别人不知道的资源,也会像这位男人一样,到这片两不管的土地过活。以己度人,觉得也该用手中的一点权利帮助这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