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突得机会,眼见着那席上坐的少年,望去不觉心下凄然,想着我家钟儿弟弟若还活着,怕不也就是这般大了?眼里的泪浮出来,又被夜风吹过,重新冻成了冰。种下这般因,就能得到那样果,债,总有一天要还。子规将手捏得紧紧得,直把汗都摒出来了,才终于将身体那一阵冷颤忍了下去。
少岚忙着和其筝说话,眼神正当收回来时,突觉有一道光影扫过自己,就只刹那,却也足以让他浑身发凉,一时间不免打了个寒战。其筝立时觉出异常来,忙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可是打酒寒了?让你少喝几杯你还不依,又灌那么多汤下去,可是要吐?”
少岚勉强笑了笑,说道:“哪里就醉了?只喝了三二杯而已,姐姐不必担心。”
宁娥听见,也说道:“夜深了,不如就回吧。岚哥儿还小,兰妹妹也才刚刚大好,大家身子要紧。”
众人慢慢沿石阶而下,宁娥问身边跟着的吴申家的:“柳清院可打扫出来了?上夜的人可安排好了?”
吴申家的急忙回道:“已经打扫出来了,奴才已安排了些妥当人上夜,大*女乃尽可放心。”
宁娥看了这婆子一眼,说道:“那晚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若再有一次,我可没法,只得禀告老爷了。”
吴申家的急的跪了下来:“大*女乃放心,奴才们一定小心谨慎,再不敢偷懒了。还求大*女乃开恩,老爷那儿……”
宁娥并无多话,只哦一声,琴丝立刻上前说道:“小姐哥儿在这儿呢,你就信口乱说起来了,还不快走”
吴申家的不敢再说,只得退下。少岚到底年轻,好奇心重,听见这话,便不免要问:“大嫂,那晚,究竟有什么事?”
宁娥边走边答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奴才们偷懒,不好好看屋子,只顾吃酒,被巡夜的看见了,报给我罢了。”
少岚还要再问,其筝在旁拉了他一把,少岚回头,正撞见其筝的眼色,便沉默下来。
宁娥又嘱咐几句,便各自散开了。
提瑶院内,其兰正坐着卸妆,忽听得背后,其筝扑哧一声,便回头一望,正瞧见其筝将手中的茶放下,笑成一朵花样。
“这可奇了,好好的,姐姐你笑什么?”其兰不解其意,遂问道。
其筝强忍着,将口中的茶咽下,才说得出话来:“兰妹妹,今天你可给了二女乃女乃好一个难看。”
其兰冷笑一声,回头过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答道:“她平日里,也太得意些。仗着自己娘家财大气粗的,把谁也不放进眼里。你看她的丫鬟金徽就知道了,惯会吆三喝四,仗势欺人,看人下菜碟子的。”
其筝劝道:“妹妹也别这样说,二女乃女乃到底心还是好的,只是口角爽利些,不让人罢了。她是最小的女儿,上面还有四个哥哥,在家难免娇养,到了咱们家,二哥又是会宠人的,难免就纵了她些。妹妹又何必跟她置气,若认真起来,二哥面上也不好看。”
其兰正从头上往下拔一根含苞玉兰镶珠银簪,闻言,便黯然不语,只将那根簪子轻轻放在镜前,半晌,又说:“是啊,若论起来,在这家里,哪有我说话的份呢?”
其筝急说:“妹妹可别多心,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我一回来,别人都不理论,便先来看你,又求着大嫂让咱们住在一处,就可见我的心了,我是从不拿正出庶出放在心上的。”
其兰听了点头,说道:“可不是,只可惜那会儿我睡着,你又不让宜青叫醒我,倒白白跑了一趟。”
其筝笑着说道:“跑一趟怕什么?还怕走大了脚不成?”
其兰也笑起来,回嘴道:“就走大了,宇哥哥那么好的一个人,也不会休了你吧?”
其筝又气又笑,站起来直走到其兰面前说道:“这小丫头最是嘴尖舌利,看我今儿不撕烂了你”
韵波和宜青正一个打帘子,一个端水进来,见这一幕都笑起来,韵波忙将帘子放下,上前来说道:“大小姐一回家来便顽成这样了。”
其兰边躲其筝的手,边笑着说道:“姐姐平日里在祁府,必是端庄淑良,一派贤惠模样,哪里想到,回了娘家,竟成了这般癫狂了”
其筝不答,只将手伸过去抓她的脸,最后一把将其兰的脸颊捏住,问到她面前:“小丫头,这下看你还说嘴不成?”
其兰笑软了,倒在床上动不得,其筝方才撒手,将她拉了起来。二人洗漱一番,躺下又密密说了会子话,方才安歇。
荐红院内,明烛高照。金徽与玉屏正站在一旁,端着小心。乾娘坐在正中,怒气冲冲地下着头面,满月复不高兴,簪子也扔得镜前东一支,西一支。
“什么小蹄子,在我面前搬起嘴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乾娘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
玉屏上前一步,劝道:“二女乃女乃不必生气,二小姐原是小孩子心性。”正说到这里,忽得抬头见乾娘回过身来,眼神不祥,慌得收了口。
金徽将玉屏一把推开,对乾娘说道:“也难怪二女乃女乃生气,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二小姐愣是给了个难堪,连个台阶都不给下,二女乃女乃怎能不动气?”
乾娘哼的一声,回过头来,复又看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二小姐?她是哪一门的小姐?她娘在世时,不过就是老爷的一个通房大丫头,太太过来后几年,怀上了她,才给扶上了姨娘。不想姨娘做不上一年,生她时就难产死了。要说,也是这丫头命太硬,生生将自己亲娘克死了。太太倒是疼她,将她带在身边,”说到这里,乾娘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可惜,没过几年,又将太太克死了。你说说看,就这么个丫头,老爷还能放在心尖上?”
金徽贴身上前,也悄悄地说道:“老爷倒是对她不薄,二爷也……”
乾娘声调突又转大:“不过是面子上罢了,不信,咱们就瞧着,看看最后给她找个什么婆家。这清西县里,不挑正庶的大户人家,我还真没见过。”说完便看着金徽,不怀好意地笑了。
金徽也配合着笑了起来,玉屏站在一旁,却被那通房二字,伤到心里。
金徽不经意回头,瞥见玉屏在身后发呆,便催道:“别站着发愣了,快去把女乃女乃的玫瑰甘露茶端来,女乃女乃喝过了,就好歇息了。”
玉屏回过神来,正撞上乾娘犀利的眼神,忙的又低下头去,却将身子也凑上前去,殷勤地说道:“女乃女乃刚才饭也没好生吃,这会子想是饿了,那柜子里有新鲜顶皮酥果馅饼,不如我拣几个来,给女乃女乃垫垫饥?”
乾娘不说话,回过头去。金徽揣度其意,示意玉屏去拿,自己则帮着乾娘拿下头上的金分心来。玉屏忙忙过来,手捧一只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盒,默默站在二人身后。
乾娘收拾干净,便站了起来,走至窗边,向外望去,嘴里说道:“也不知道,你二爷如今到了哪里?”
玉屏正欲开口,金徽将她拉住,自己抢先说道:“怕是快了,许就是明天。”玉屏心里明白,自己此里开口就是错,只得黯然无语。
乾娘注视着窗外满院的海棠,半日,又开口说道:“西府海棠都冒出花骨朵来了,也快开了。”
金徽忙答道:“可不是,到时候,满院的香也让别人知道知道,谁说海棠无香的?那一树的花,若都开起来,什么玉簪都得往后站”
乾娘笑了,也是满面春色。
大厨房下人房内,子规百般翻辄,难以入睡。入安府不过第一天,就几次欲令她落泪。原来,自己还不是那么坚硬成石,毅然成木。当见到祁少岚时,便想到了钟儿,自己的弟弟,一时让她意气上涌,心绪难平。若不是这些此刻平平安安,尽享富贵荣华的主子们,自己又焉得如此境遇?
月牙儿微弱的光,将这屋里照得阴阴沉沉,身边正酣睡着的杜鹃,间或发出几声梦呓。子规安静地躺着,却毫无睡意,猛窜出来的仇恨将她的心都烧出洞来,只是第一天,她就这般难耐。眼见得仇人满眼皆是,自己不但不得泄恨,还得尽心尽力去伺候,满足他们。想到此,本是夺框欲出的泪水转瞬间便被怒火蒸干。
她将身子转直,正对着窗外那弯月,恰如父亲笑时的眼,又似母亲翘起的嘴角。空气中隐隐飘散过来的槐花香,让她又忆起幼时,不语凄凉无限情,荒阶行尽又重行。昔年住此何人在,满地槐花秋草生。那宅子,自己的家,自那晚离开,便没再回去过。自己早已无家无族,亲人也全部故去。为什么留下自己,当年她很不明白,命运竟会如此安排?只留下她一人又有何用?空受世间冷眼,不过一介女流。可是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断不能就此落世,若不报这家仇大恨,自己决不可轻易就亡女人,也有女人的用处,女人,也有女人报仇的方式。
当年你既然杀不了我,现在便只得任由我,一刀一刀,将你剖月复剜心,不到杀尽,誓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