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铃铃铃……
尖锐的闹钟声尽职地准时在八点整响起。
铃铃铃……铃铃铃……
棉被内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臂,慵懒中带点不甘愿地按下床头的闹钟开关。
铃……铃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瞬间回到原本的安静无声。
是……太安静了一点……
没在温暖的棉被中挣扎太久,尚暖坐起身。当发现自己身处在安静的乡下,而不是平时那嘈杂的都市小套房内时,心想,难怪周围过于安静的气氛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
拨了拨凌乱的及肩长发,她想起自己是为了手边的一个案件,昨晚连夜赶了回来。
到家时已是凌晨四点,她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把自己丢上床后便失去了意识。
熬夜果然很糟糕,尤其她为了整理这个案子已经近一个礼拜没有正常睡觉了。难怪一回来就睡得不省人事,还做了那个梦……
她甩了甩头,不想让自己的思绪又陷入那场梦境中,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八点二十分。
她跳下床,走进浴室刷牙洗脸,准备迎接这忧郁星期一。
***
准时九点,计算机屏幕上跳出一封新收到的邮件--彷佛对方早已设定好邮件送达的时间。
尚暖瞄了眼信件主旨,一手迅速地点了邮件。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如万言书般的文字内容说明,夹带着大量加密文件。
按照惯例,发信人一向不会让她的星期一过得太乏味。
她在键盘上熟练地敲下密码解开文件夹,让与此次案件相关的所有秘密讯息直接摊在眼前。
依序按下打印键,她边收着打印机吐出的文件边浏览内容,一贯的淡然表情。
这些都是一些不可外流的机密文件,任何一张纸流出去都能让一干相关的当事人直接卷铺盖走路;更严重者可能会触犯相关法规而被抓去关到头发长虱子;但也如所述一般,她并非那“一干人等”中的一员,这些天大的秘密对她来说也不过就是工作上的一些注意事项罢了。
数月前工作室收到了这样一笔生意:拿到土地让渡书以及开发许可证。
委托人计划要在中部某山区内开设一家拥有豪华设备的温泉旅馆,预算无上限。
表面看似简单的委托,建案预算无上限加上丰厚的委托费用,接到这个案子无疑是上天直接砸进工作室的一项大礼。
但,在此行业生存多年的经验让她几乎是立即就看出事情不若表面那般单纯。
她先找了个夜晚实际走访了那块地方。根据对方所提供的地址,她还真的找进了个连路灯都没有的深山林内。
除了靠山部份真的有块珍贵的温泉源之外,整块地连个象样的入口山道都没有,方圆十里内乱草丛生--好听一点的说法叫世外桃源……但她相信,只要有点脑子的投资人,应该都不会想砸钱开发这个荒山蔓草之地。
让她感到最讶异的是,这块地上,居然还住了户人家!
从第五代就已居住在此的方家,到了这第六代的土地所有人方正,是个高龄七十二的老阿伯,人如其名,性格确实方正得很。
基于敬老尊贤,她下山后便向老板拒绝这个案件。一向正直不做任何违法之事的老板在听到她的回报后,竟坚持要她继续处理这件案子。
从那时开始,她这半个多月来牺牲睡眠,四处奔波以取得更详尽的地产划分资料,好让她能从中找到相关依据,让土地开发许可证能顺利以合法的方式签发下来。
就在她调阅了地政数据之后,才知道这块地邻近国家公园,循正常途径要想拿到相关建筑执照根本不可能--毕竟山区内的规画界线是相当具有争议性的,一不小心就会被冠上过度开发及破坏生态的臭名,任谁也不想承担这样的风险。
这种会牵扯到很多人前途的棘手案件,也难怪会找上他们……
正认真分析手边数据有哪些可用之处的同时,眼角余光瞄到摆在桌边的一个物事……她脑中念头一闪,手指迅速地在键盘上敲着回信。
里欧:
虽然我还是不懂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次竟违背原则,要我从独居的老伯手中拿到土地让渡书,让他无法在自己的祖产上终老,这实在不是一向正直不阿的老板您向来的作风。
但经过多次劝说未果,您还是执意要朝歹路走去,那身为小员工的我,也只能以老板您马首是瞻,尽力完成您交代下来的这桩微可能的任务了。
今天会再次上山一趟,询问那位方正伯的让地意愿。希望不会遭遇到太多的困难……
后续进度待下回开会时再与您详加说明。
最后,小员工我有个不情之请。因私人因素,待此案完成后,斗胆请您恩准三个月的特休假。
信一写完,她立即按下传送键。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信箱中传来新邮件通知。
准。
偌大的屏幕只跳出这么一个字,便结束了这次短暂的会议。
她对于老板的果断并不感到意外,他一向是个慷慨的老板。
关上计算机,尚暖伸手拿起刚刚注意到的那个物事--那是一个小小的观赏盆栽,上头的植物早因为主人长年不在家疏于照顾而回天乏术了。
她看着它苦笑。据说她的父母是有名的植物学家呢!如果他们还在的话,看到她这么虐待植物,应该会感到很无奈吧。
是的,她是个孤儿。父母在她五岁时就已不在人世,五岁前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但能确定的是,当时她是很快乐的,她想。
就她短暂且片段的记忆中,父母总是呈现开心的面貌,对她呵护有加。她知道五岁前的自己拥有幸福完整的家庭。
但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幸福的家庭成了天人永隔?为何单独抛下她一个人?这些是一直存在她内心未解的谜……
顺手抓起放在一旁的无线电话,她边朝后院走去边按着一连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彼端是个陌生女子的声音,悦耳的声音搭配简短的法语迅速地询问来意。
“请接布莱克。”她以法语回应,指明要找的人。
感觉对方听到她要找的人名后愣了两秒,说完请稍等之后便立即转稍待。
“您好,这里是克劳德‧米尔顿。”听了约莫一分钟的等待音乐,一道低沉好听的男声从话筒中传来,不是她原本要找的人。
她对着话筒露出调皮的笑容。
“克劳德,是我,尚暖。好久不见!”她轻快地回话,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原握着话筒的手似乎震动了一下。
“父亲还是一样忙碌哪!不接我的电话所以请你来回绝我?”见对方还来不及反应,她接着闹他。一边依着走廊边缘席地而坐,从她这个方向朝后院望去,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景致,一棵熟悉的苹果树仍茂盛且傲然地矗立其中。
“小淘气,有专线电话不拨还敢恶人先告状。一个陌生女子对着总机小姐直呼公司老板的名讳,没被直接挂电话还转到我这来,算这新来的同事够机灵,妳该感激了。”男子轻声斥责,但口气中流露出的宠溺成分居多。
这里可是一家有着几百名员工的上市公司,不是随随便便的陌生人就能直接找到“布莱克”,她明知道的。
“我得确定父亲还是一样忙碌,公司还是一样的赚钱嘛,这样我在台湾混不下去时才有后路可退呀!这可是突袭检查呢。”她笑着回应,一边站起身,朝不远处的苹果树走去。
“妳放心回来,绝对饿不死妳的。”不知何时,那被讨论着的当事人早拿起了话筒,加入他们的对谈。
“吼,爸,你偷听!”边抱怨边利落地爬上苹果树,她在枝干间找了个位子坐下,为自己调了舒适的姿势。
“我想,妳打来要找的人应该是我不是克劳德吧?这样哪算偷听。”沉稳的驳回女儿的指控,完全不受影响。
“你们聊。”克劳德立即识趣地告退,口气仍因听见她的声音而带着愉悦。
叩一声,不相干人等适时退场,把对话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妳终于愿意结束那叫什么『全能工作室』的工作回来陪陪我这个孤苦无依的糟老头了?”他拉松脖子上系得笔挺的领带,悠闲地往后靠进办公椅内,似有跟女儿长谈的打算。若能因此将她劝回来就更好了。
“爸,我热爱这份工作,暂时不打算放弃它。”她吐了吐舌。每次打电话回家都得重复这个话题,她早有了心理准备。
“那也不能一出门就是四年时间,不愿意回来了是吗?”严厉口气中虽是责备语气,却也透露出些许无奈;也只有在这个宝贝女儿面前,他会不经意流露出真正的情感。
“爸。”她哪听不出父亲正在对她下最后通牒,清楚知道四年不回家已经是他所能忍受的最大极限了。
“我已经排好假期了,再给我一段时间把手边的工作完成,我就会回去一趟。”她迅速说出十分钟前所做下的决定,否则不出三天,父亲可能就会亲自飞来,一手将她直接拎回家。
“是吗?希望不是个匆忙的假期。”听到女儿主动提起回家的打算,他接下来的语气也就和缓了些。
“爸,不会的,你放心吧。”她保证着。
确定这通电话已传达了她要回家了的消息,其它事情就等她回去再说了。
与父亲简短道别、挂上电话后,她望着手上的话筒微微发愣。
她心里其实明白众人未说出口的疑问:究竟,她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五岁之前的岁月,她是在这度过的;但五岁以后,不知什么缘故,她被布莱克带往了法国。从那时开始,她便没有离开法国一步。
十六岁那年,她因为资优跳级而提早修习完所有课业,并且顺利取得了语言博士学位。
还记得当她论文通过、拿到学位证书的那一天,年近七旬的指导教授哭得比她还夸张,直呼她是他教学生涯里最大的骄傲,死也甘愿了之类的。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挣月兑教授紧揪着她双肩的颤抖双手,赶紧在媒体来采访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儿童之前逃离毕业典礼会场。
校长原本准备在那天直接当面向她提出聘书,要她这个超年轻博士回校授课;但出乎所有在场师长意料的是,她竟在校长提出请求之后,毫不考虑地婉拒了校方的好意,聘书连看一眼也不看。
就在指导教授的错愕目光下,她迈步离开了校园。
所有人都无法理解她为何要放弃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同时也议论纷纷,好奇着她的下一步计划将会是什么。
此后的第三天,她向父亲提出要回台湾一趟的决定。
回台湾?所有在场的家人听到她的决定之后,都对她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们都知道她在台湾已无亲无故,自有记忆以来,她的生活圈与认识的人全在法国。除了她长成的东方脸孔,加上五岁前的一些微弱记忆之外,她跟那块地球彼端的蕞尔小岛已然没有任何牵连。
那,她去台湾做什么?
虽然打从心里就不同意她去,但父亲最终还是在她的坚持下屈服了。
除了汇入一笔可让她衣食无虞的金额到她的账户中,再加上头等舱来回机票,身为一个父亲所能做的,就是满满的祝福与支持了。
从那之后,一眨眼间,四年的时间竟就这样过去了。
银行帐户内的数字早已补足刚来时所花费的,甚至是小有积蓄,跟当初回来时的困窘有着天差地别。
想起当初一踏上这块土地,待找到适合的住处后,她便兴致勃勃地发送文凭履历到各大校园应征教授。
大多数学校在看到她丰富的学术研究背景之后,几乎是立刻通知她到校面试,却在看见她十六岁稚女敕的外表后,都对她打了回票,宁愿录取一些比她年长许多、但学术成就却远不及她的人,摆明不相信她的专业与实力。
她这才发现,原来现实中的教育环境普遍仍无法接受她太过年轻,彷佛这样就缺少了专业性;少数愿意接受她的学校也仅愿提供无关紧要的客座讲师聘书,说是过了几年待她有些经历之后,再来角逐教授的位置云云。
但既然有了这样以年纪取人的想法,她再清楚不过--这绝对不是她所想要与之合作的学校。
浪费了五个多月在各大学间碰壁之后,她决定放弃进入大学授课的想法。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想着下一步该如何走的同时,某日在网络上偶然搜寻到一个“创立全能工作室”在寻求合作伙伴的计划。
好奇心作祟,让她竟对这样的计划感到兴趣,索性直接敲起键盘去信询问更多细节。
对方很快地回了一封短信--
所谓全能工作室,系指客人提出的所有需求,只要不影响到人身安全、触犯法律、违反道德良知,一旦受理签订契约,则人员有依约完成需求的义务。
一段看似简单却又暗藏玄机的工作介绍。当时的她或许是涉世未深,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冲劲,立即回信给对方说,她愿意参与此计划,请告诉她该如何开始合作。
经过几次电邮往返后,一周内她收到了第一件委托案--帮一名高中生写暑假作业。
她瞪着那份从快递手中接过的高中暑假作业,觉得这一切真是在开玩笑!顶着高文凭的天才少女,竟只能用来对付高中生的暑假作业?想想真是有些大材小用了……但,为了委任方那丰厚的酬金,她仍是认命地窝在书房边碎碎念边做作业。
就在交件后的隔天,约定的酬金竟一文不差地进了她的户头。
当下她才意识到,原来全能工作室是个可行的计划。
从那之后,她便真正靠自己在台湾这块土地上赚钱生活了。
第二件任务,是外国小说的翻译。
有位翻译作家不小心超接了一件案子,已近截稿日却交不出东西来,因此急急忙忙地找上门。
为了消化外国小说并顺利交稿,作家需要一个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整流畅译出书内容的人。稿酬是市场行情的五倍--为的是能让此名作家完整地交出稿件,保全他在出版业间的名誉。
但契约中也加了但书:若因翻译不佳而造成退稿,则全能工作室需赔十倍的名誉赔偿金。
她仅花了五天的时间便完成那本书的翻译工作,效率之好连她自己都佩服起自己,证明她没有白拿那张语言学博士文凭。如期交件后,高额的酬金当然就很快地又入了口袋。
经过几次的配合之后,她才明白,原来真的有人愿意出大笔钱请人代做一些事情,全能工作室的存在是相当有商机的。
当然,这也得归功于她那如鬼才般的神秘老板--里欧。
前三年半的时间,像是在挑战她的极限似的,他丢过来的案子一次比一次困难,却并不是无法可解;而这个老板看似不用出力就能靠她轻松赚取佣金,却总是在一些关键时刻给予她重要的提点与帮助。
她知道他不是个简单人物,这个工作室不过是他随随便便想出来的;但,向来没有过多好奇心的她其实对他的来历背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只知道,里欧是个有条理的人,该她知道的事,他迟早会告诉她的。
说出来没人会相信,到今日她跟里欧仍未见过面,走在路上绝对认不出对方,平时的沟通全靠网络E-mail。
虽是如此简单且薄弱的数据交换,四年来他们竟也合作过不下数百件大大小小案件,除了让她在这里的生活稳定之外,也渐渐累积了一笔丰厚的财富。
手背上传来一阵痛痒感,她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被蚊子狠狠地叮咬了……赶紧从树上爬下来,慢慢踱进屋里。
走回书房,打印机早已停止运作,厚厚的一迭文件早安稳地躺在出纸口。
随手将那盆枯萎的盆栽放回原位,拿起那迭文件,放入随身背包中。
拿两张纸换三个月假期……她得加快速度了。
***
近午时分,秋阳恣意洒在大地上。不晒,但还是让她的头顶感到微微地发热。
在山脚下了公交车,她瞇眼仰望那条相当陡峭且越来越狭窄的唯一道路,再一次为这个委托人的想法感到不解。
“小姑娘,妳要去哪儿?是不是迷路啦?”一个戴着斗笠的妇人刚好从她对面走来,对这个穿着轻便、却一点也不像当地人的女孩打招呼。
“婆婆您好。请问方正伯的家是不是往这走?”她随口问了路。上次来探路是夜间,没有遇到任何人。为了不让人起疑,还是假装自己没来过的好。
“是啊,那可远啰!妳沿着这条路去,要走大概半个钟头,看到最底的那条小路,弯过去就是他家啰!”妇人停顿了一下。“妳找阿正有什么事啊?妳该不会是阿正那个大孙子的女朋友吧?这么漂亮唷!”妇人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她,心里早已编好这段八卦消息,今晚可有话题可以好好跟村里的人聊啰!
“不是不是,您别误会哪,只是有点事情,朋友说找方伯伯就能解决。”她连忙撇清,模糊交代来意。
“这样唷,可惜啰!小姑娘妳有没有男朋友?我阿孙大概快回来吃午餐了。我家就过去那边的那间透天厝,前年才刚盖好的咧!不然妳先来我家坐坐,晚点叫他载妳过去,顺便互相认识认识呀!”难得遇见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妇人热络地拉住她就要往家里走去,完全没意识到两人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婆婆、婆婆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我不好意思让方伯伯等太久,还是先去找他好了。回头如果还有时间,我再去妳家拜访好吗?”她一边不着痕迹地挣月兑妇人的手,一边以温和的口气说服她。
“也好啦!办正经事要紧。婆婆先回家等妳喔。”妇人笑呵呵地指着家的方向。
见老妇人已不再坚持,她连忙向她挥手道别,以跑百米的速度迅速奔离现场。
“慢慢走,不要急嘿!跌倒受伤就不好了哪!”远处传来老妇人的大声叮咛。
直到过了第一个弯,她才放慢了速度,开始感受到头顶烈阳的照射与徐徐秋风从她身上掠过。温柔的触感让她想起昨晚的梦境。
她知道那并不是梦,是真实地发生在她过去生命之中的一段记忆,一如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她不是布莱克亲生的。等到她十岁那年追问父亲自己的身世后,也仅得到他淡淡的响应:妳的父母在妳五岁的时候就上天堂了,临走前将妳托付给我,要我把妳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这点,他是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从小她便过着衣食无虞的生活;他供给她最好的生活,受高等教育。既宠溺她的所有要求,也严格管教她的行为举止。布莱克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弥补了她没有父母的一切;也因此,在她还没有感受到“失去亲生父母”的情怀时,她的这位父亲早已尽全力为她填补了这段空缺。
但不可否认,在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块小小的缺憾。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个梦境会在她上大学后便时不时地出现,一次比一次清晰,不断地缠绕困扰着她的思绪;而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她十六岁拿到博士学位后,执意放弃母校的聘书,选择抛下家人回到这块出生之地。
如果父亲不愿意提起那件过往,那她就自己回来查明真相。
父亲大概也察觉了她的想法,出国的前一晚,他将有关资料交给了她,包括那栋出现在梦境中的宅邸的钥匙。
但令人泄气的是,老家的一切虽仍保持原样,但环境似乎已被刻意打扫干净,监视器里的录像带也早被清空。留在屋内的,只有几件老旧家具,对屋主离开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根本无迹可循,更别提十几年过后还能在房子里找出什么有用的痕迹……
事情走到这地步,她不得不先放弃老宅这条线索。或许这次回去能从父亲口中探出一点什么吧。
眼前就是路的尽头,一块山壁耸然矗立。山壁左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仅以年久锈蚀的铁栅栏围护着;右侧确实有条约两人可勉强错身的羊肠小道。若不仔细寻找,很容易被入口的茂密小树丛蒙蔽而错失。
有了上次探勘的经验,她利落地拨开小树丛,往小径里走去。
小径的尽头是一片旷野,美丽的景致让她想起了陆游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左侧山壁旁有一处深潭,从潭面冒起的阵阵白烟看来,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温泉源了。潭边以石头层迭围起,她想应该是住附近的人家为避免有人因天黑而误踩进去吧。
而她要找的那栋砖瓦房就座落在潭边不远处,屋旁便是那约半分的农地,上面种了些寻常的高山菜种。
此刻站在农田里背对着她、正在除草的那个佝偻身影,就是她今天的目标了。
“方伯伯。”她走过去,同时向他挥了挥手。
方正人如其名,人长得方方正正,做事中规中矩,脾气也是有棱有角,只要稍有得罪他的地方,这辈子绝不可能再与他有任何的来往机会。
所以她必须非常、非常、非常小心,以免前功尽弃。
“妳是谁?来我家做什么?”方正放下锄头,打量着来人。
“方伯伯您好!我叫尚暖,是个研究生,我最近在研究一些近温泉地的生态,有人介绍我到这里来。”她陪笑着。
“喔,做研究喔!妳看起来这么年轻就会做研究了?不简单喔!”方正自小就是贫困的农家子弟,因此对读书人总有些异常好感。
“阿是要研究什么?”他招手要她往屋边的凉椅坐下。
“很简单的,就是在温泉边采采样回去分析,然后观察看看您都种些什么样的食用植物,有必要的话就跟您买一些回去给我们的研究小组做更深入的实用(食用)调查。很简单,不会耽误您的啦!”她随口掰一些似专业又不专业的用词说法,让对方听了似懂非懂的。
“这样喔,那妳要问什么尽管问嘿。”老人家似乎被唬弄住了,边搧着斗笠边专注地盯着她,看起来很想对学术研究有些贡献。
“不急不急。现在太阳这么大,所有生物植物都晒得快干掉了,这时候采的样本没办法用,我们晚一点再开始好了。”她又借口推辞了一番。“那……方伯伯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站起身挽起袖,已经做好来这耕田种地除草的准备了。
“免了免了,妳们这些都市女孩子家哪知道什么叫下田,不要来给我捣乱。进屋里去,都中午了,伯伯请妳吃午饭!”
与其说是请她吃午饭,倒不如说是她准备了一餐给伯伯打牙祭。
得知方正的太太早在八年前就已生病辞世,孩子们长大后又都在大都市发展,他过不惯都市的生活,几番拒绝孩子接他同住的心意,坚持留在这块土地上终老。孩子们劝不动的状况下也无可奈何,只好拜托邻居们多关照父亲了。
平时方正的饮食简单,绝大多数都靠附近邻居多煮了一些食物分给他。一锅菜往往一热再热,到最后往往吃不出、也看不出它原本是什么。
稍微了解情况后,她巡了一圈厨房,翻出所剩无几的调味品,并请伯伯到田里拔一些蔬菜食材。
幸好米瓮里还有米。她从大灶中抬起头,唯一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不一会儿,她简单地做了几道菜上桌。这一切得归功于从小家里就有大厨--
从她八岁开始,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厨房里看着兄长的背影忙进忙出,为他们一家人张罗晚餐;多年的耳濡目染之下,就算她再如何不谙厨艺,简单的食物却也难不倒她。
再加上回来后她自己一个人生活,忙碌的生活早让她练就能在短时间内料理三餐的功夫。
看着方伯伯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大赞她的手艺,她心里微漾起一阵暖意。
“伯伯多吃点。”她帮他夹了满满的菜,自己也因这简单的幸福而感到满足。
只是寻常的几道菜就能满足一个人,这是多么简单的人生哪!
她的第一次探访算是给方正伯留下一个好印象,日后……她得认真想想要如何说服方正伯让出这块土地……
***
两个礼拜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了。
这是个晴朗的午后,尚暖咬着邻居阿婆刚送来的新鲜水梨--是今天清晨才摘下来的新鲜货呢。
两个礼拜以来她天天到此报到,还因此在方正伯家里有了个小小房间。
“孩子们都大了,不住这了,房间空着也是空着,妳就将就着使用吧。”
早前方正伯开心地边清着空房间边念着。
邻居张婆婆--就是她第一天遇到的热心婆婆,得知她每天都在这,于是拉着她的孙子天天借故送东西来给他们吃,美其名是敦亲睦邻,其实根本是变相相亲。
看张家男孩憨厚得脸红到恨不得把头埋进温泉池内,就知道这气氛有多诡异了。
更别提还有王伯张叔高女乃女乃,因为她的出现,平日各过各的,来往并不热络的方家,现在每天天未亮就有一群访客准时出现在这泡茶聊天,总是到太阳下山后才依依不舍地互相道别回家。
也难怪,这个封闭的村落已经很久没人来造访了,现在经过她东捧一句西笑一个,婆婆妈妈叔叔伯伯们莫不让她捧得心花怒放,天天缠着她说东道西。
瞧,连向来严肃的方正伯都因为家里热闹了起来而天天笑呵呵呢。
边咬着水梨,她坐在池边发呆,想着该从何切入探听方正伯卖地的意愿。
如果在这个节骨眼向他提出卖地的要求,被拒绝的机率应该是百分之百吧!
“小姑娘,坐在这里是在想些什么?”才想着,方正伯刚好结束一盘棋局,走到她面前。
“没事,一些课业上的事。”她说得有些心虚。
方正伯像是知道了些什么事,自顾自地朝她身旁的那把藤椅坐了下来。
“大概几个月前有很多自称是建设公司的人,连续好几个礼拜,天天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卖地,我一气之下把电话线给剪了。剪掉了之后,安静了几天,换人天天上门来跟我劝说。”他平静地向她述说着这段过往。
是发现什么了吗?她在心里打了一个冷颤,脸上仍维持一派冷静,听着方正伯叙述当时的情景。
“应该是看我老人家好欺负吧,上门来的人一次比一次不客气,一次比一次人多。到最后甚至是半威胁强迫地拉着我的手逼我签让渡书了。”
她进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后来呢?”她现在才知道原来方正伯之前过了一段心惊胆跳的日子。等她回家后一定要好好查一下是哪几间黑心公司,她要找机会好好整治他们!她边在心里盘算着。
“后来呀!我在不堪其扰下,只好以死相逼。如果他们再来逼我一次,我就死在他们面前。还威胁他们说,我儿子可是有帮我在家里安装隐藏式针孔摄影机,如果被他发现是你们逼死我的,现场你们一个个都逃不掉。”说到这,他不禁呵呵笑了起来。“那群傻瓜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大概想说从我这个乡下老伯口中说出什么隐藏式针孔摄影机的话,那确实就是真的了吧!自此之后倒也真的没再出现了。”
“那些个傻瓜,我长到这个岁数连个什么电视都没装过,哪还知道装什么隐藏式针孔摄影机。那是刚好那天早上杂货店的老王送米来时,跟我说他儿子不放心媳妇在外面的一些行为,说装了个隐藏式针孔摄影机在她身上。当时我们两个才在说实在搞不懂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没想到随口说说的东西居然就派上用场了。”
方正伯呷了口热茶,满意地呼了口气。
“所以,小姑娘,我想妳也是来买地的吧?嗯?”他突然转头看她。
他直接的问话让她停顿了一下。
“是的。”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这块地是我们家的立基祖业,我儿子媳妇在山下做的事业还算是挺不错的,我也不缺什么花用,实在没有要到卖地这个地步。”
果然……幸好她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我懂得。”她伸了个懒腰,事情到此,也算有个结束,心中的大石也该落下了。她得开始想想有什么其它方式可以解决这件委托案,让工作室的违约损失能减到最低……
“不过,就这阵子以来我对妳的观察,我发现妳跟之前那些人不大一样。”没有大声咆哮要她离开,方正伯只是平静的看着她,脸上仍挂着和煦的笑容。“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像妳这样关心我们这些老人啰!”
“方伯伯你放心,我以后还是会常来看你的。”买卖不成仁义在,更何况她在这还有间小房间呢,她会常回来的。
“我那个二孙女月底要嫁人了,所以我过两天要下山一趟。我大儿子今天早上又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来接我,所以我决定了,就趁着这次下山的机会,以后干脆就住在他那,不回来了。”老人家又喝了口热茶。
“这块地,就卖妳吧。”他爽快地说。
他的话让尚暖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望着方正伯,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哈哈,小姑娘,吓着妳了吧!”老人家像捉弄到人般地乐不可支。
“为什么?”她不明白。这事情怎会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
“像我先前说的,妳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摆了摆手,示意要她坐下。
“我们这的环境跟以前已经不同了。妳看看,老的老,小的小,年轻的又都待不住。”他指着眼前的老邻居们。“山上不若平地,一些资源取得不易,哪天哪户人家有人又走了,还得花好一段时间才会有人来处理。如果这地方因为我这块地而有所发展,让年轻人能回来工作、生活、照顾他们的父母,这样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方正伯认真的看着她,说着他想了好几夜所得到的结论。
“小暖,我就把这块地交给妳了。我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好好地利用它,来造福我们这些邻居们。知道吗?”
“我知道了。”方正伯的一席话,让她的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方正伯微笑着点头,伸手模模她的头,知道这孩子绝不会辜负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