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日头很好,蔚蓝的天空中漂浮着朵朵轻薄的云彩,穆紫鸾披着白狐毛暖袄斜依在贵妃榻上,静静的看着窗外。已是初春,冰雪消融,树上也钻出黄绿色的女敕芽,加上她有孕的事,皇后特意命人在各宫苑和宫路上挂上大红灯笼,以示欢喜之情,现在,皇宫里到处是勃勃生机之色。
伶心端着几碗甜汤点心走了进来,“娘娘,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紫参雪鸡汤和枣泥山药糕,这是翊坤宫送来的血燕甜羹和玫瑰酥,这是储秀宫送来的八鲜鱼汤和玉米酥饼,这是内务府送来的药膳粥和几样软绵的小点。”
浣溪看一眼,打趣道:“哎呀呀,别的女人怀孕总要四五个月才显肚子,我看咱家小姐不出三个月必定要显肚子的,”她笑得直弯腰,压了一会才道,“这肚子竟是被撑出来的呢!”
墨桐从盘中取了玫瑰酥与药膳粥,捧于穆紫鸾面前,回头笑着“啐”了浣溪一口,“你个小妮子,现在连小姐也敢取笑了,打量着小姐最近心情好不会罚你?我眼里可是不揉沙子,定要替小姐好好收拾你的。”
浣溪连忙求饶,“好姐姐,便饶了我吧,我啊,哪里敢取笑小姐,不过是看着夫人和少爷快来了,心里高兴,这口也没遮拦了。”
穆紫鸾取了一块玫瑰酥吃了,道:“是啊,我算着这两日也该到了,想一想,我也有四五个月没见到母亲了,当真想念的很,也不知道国栋又长高了没有。”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喧闹,伶心皱一下眉,“这些宫人,自从娘娘有孕后,他们也乐得没个正形了,奴婢出去看看。”
伶心出去看了一下,回来的时候满脸是喜色,“娘娘,内务府打发人来报,说夫人与少爷已经到了宫门外,请娘娘准备一下,他们马上就要到沁心宫了。”
穆紫鸾喜不自禁,连忙从榻上起身,整理容颜,又吩咐墨桐去备下茶点,吩咐浣溪去让小厨房备一桌丰盛的午膳,吩咐伶心去备好两份手炉,一时间,沁心宫上上下下忙成一团,她心里更好似有蚂蚁啃咬一般,站在窗前一直望着大门,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看见两个公公领着一老一少两个身影走了进来。
“母亲、弟弟!”穆紫鸾兴奋的跑了出去,大夫人一看见她出来,立刻拉着穆国栋跪倒在地,口中道:“民妇拜见沁婕妤娘娘。”
穆紫鸾虽不愿母亲弟弟对此行如此大礼,可院中这么多人看着,该守的规矩都要守好了,才不会落人闲话。行过礼后,她连忙亲自扶起母亲与弟弟,又命浣溪赏了领路的两位公公,才拉着母亲弟弟进了听雨轩正殿。
伶心知道娘娘与家人有体己话要说,外人在总是不方便,看见穆夫人带了些苏州特产要分给众宫人,便拉着他们去外面分了,屋里只留下墨桐、浣溪两人伺候。
一别四个多月,穆紫鸾拉着母亲、弟弟的手,忍不住流泪,“母亲你还好吗?祖母身体可好?穆府一切都好吗?”见母亲一一点头,又看向弟弟,“国栋,你又长高了,现在身体没事了吧?”
穆国栋许久不见姐姐,也是十分想念,他松开姐姐的手,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穆紫鸾一惊,连忙拉起他道:“弟弟这是做什么,几个月不见,可是与姐姐生分了?”
穆国栋神色严肃,眼神里满是钦佩感激,“弟弟怎会与姐姐生分?我只是觉得姐姐一个人太辛苦了,后宫是什么地方,我虽是第一次来,心中却也明白,姐姐为了保住自己保住穆府,受了多少苦,我虽然未亲眼看见,却知道定比我想象中还要多了几千几万倍,何况姐姐入宫后一路晋升,这一路只怕比蜀道还要难上许多。”他眼眶微微一红,声音微颤,“我昏睡了那么久,连父亲的葬礼都错过了,实在不孝,当时若没有姐姐苦撑起穆府,只怕现在穆府早已落在二娘手中,姐姐虽被迫入宫,可入宫前费劲心里,安排好穆府的一切事宜,可谓用心良苦,我有这么一位聪慧忠义,胆识过人的姐姐,实在是我的骄傲。弟弟请姐姐放心,弟弟已经长大,定会像个男子汉一样撑起穆府,不然祖母、母亲和姐姐担心。”
穆紫鸾被他这一番话惊住了,她没想到,才分别几个月,穆国栋竟像一夜长大一般,他现在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却有勇气负担起这样大的一个家族,实在令她欣慰,她突然觉得,入宫后受得所有的委屈与苦楚,都是值得的。
墨桐与浣溪在一旁偷偷抹泪,随小姐一路走来,有好几次险境,她们都以为闯不过去了,小姐却凭着一身执着生生闯了下来,小姐虽然是穆府的长女,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子,这一路惊心动魄走下来,有多艰辛险阻,她们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不过幸好,少爷终于长大了,穆府也有了后继之人,她们真的替小姐开心。
大夫人拉着穆紫鸾的手,左看右看的看了许久,哽咽道:“鸾儿,你瘦了,这些日子受了不少苦吧?都是母亲没用,没能保护好你……”
穆紫鸾连忙打断她,嗔怪的看了她一眼道:“母亲说什么呢?鸾儿一点都不苦,您看看鸾儿身上穿的戴的,再看看这座宫殿,鸾儿的福气大着呢,哪会吃苦呢,快别多想了。”
大夫人闻言擦了擦眼泪,“是,都是母亲不好,咱们都不哭了,国栋来,咱们娘三儿好好的说说话。”
沐辞楚听见穆夫人与穆少爷抵达的消息,处理完政事便起驾去了沁心宫,到达沁心宫时,其他宫人都在后院分穆夫人带来的特产,他也不让莫轻言前去禀告,一个人悄悄的就踱进了听雨轩。
母子三人围着炭炉,浣溪将大夫人带来的栗子扔在炭火盆里,整个屋子都是栗子的香气,三个人一边剥栗子吃一边说话,好不温馨。
沐辞楚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也不走近,他看见穆紫鸾脸上的笑意那样耀眼,声音轻快若林间溪流,整个人焕发出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光彩。平日里,她虽也是精神的很,却隐隐带着一股防备,带着一丝攻击的戾气,不像现在,单纯的说笑,像个纯真的孩子一般,此刻她脸上的笑意,是他从未见过的,闪耀着晶莹的美,好似水仙花蕊上点点露珠,纯洁无暇,美不胜收。
“母亲,还记得吗,我小时候,你、我、弟弟还有父亲,咱们四个人长长围在一起吃烤栗子,烤山芋,烤玉米,后来父亲说总是烤些素的没意思,还命人打造了个烤炉,咱们一起烤鹿肉、兔肉吃呢。”
穆国栋笑笑道:“记得,那鹿肉只在烤的时候洒上一点盐,味道却出奇的好,那日我和姐姐都吃了许多,接过夜里便撑得肚子疼,还连夜请了大夫来,吃了几天药才好。”
穆紫鸾剥了一个栗子,塞到穆国栋嘴里,“你可别胡说,是你肚子疼,又忍着不让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才借口说自己肚子也疼,结果,我这好好的人陪着你喝了好几天苦药,真亏的你还好意思说呢。”
穆国栋吃了栗子,害羞的挠挠头,“那时候我才几岁啊,不找姐姐疼我还找旁人不成。”
墨桐浣溪在一旁听着,捂着嘴直乐,墨桐见三人吃了半天栗子,想着要拿些茶给他们送送,才起身就看到沐辞楚一个人站在门前,月兑口唤道:“皇上……”
穆紫鸾神色一紧,连忙带着母亲、弟弟三人跪了下来,“臣妾/民妇/草民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辞楚上前亲自扶起穆夫人,又扬扬手示意兄妹二人起身,“穆夫人不必多理,你们是鸾儿的亲人,便是朕的亲人,若在寻常人家,朕还要唤穆夫人一声岳母,弟弟还要唤朕一声姐夫,虽是宫中规矩多,现下只在沁心宫,也没这么多规矩,只像平常人家一般相处便是。”
穆紫鸾不动声色的瞥他一眼,平常人家?谁敢拿他当平常人家的姑爷啊!想那荣府老爷、夫人何尝不是他的岳母岳父?他一道圣旨,还不是把人家的脑袋搬了家?平常姑爷敢杀了老丈人、丈母娘一家吗?
穆夫人第一次见皇上到底有些拘谨,更何况穆紫鸾一直瞒着她,她根本不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她曾经救过的人,也不知道穆紫鸾是为了什么才会入宫为妃,她低着头,动作有些僵硬,只道:“民妇多谢皇上。”
穆国栋脸上却不见紧张之色,他行了一礼道:“姐姐入宫几个月,多谢皇上处处照拂她,草民感激不尽。”
沐辞楚看这穆少爷不过十岁左右,却一表人才,谈吐清晰,并没因为天子降临而慌了手脚,想想也是,有穆紫鸾那么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姐姐,这个弟弟自是不会错的,他点点头道:“朕宠她是应该的,沁婕妤乖巧懂事,聪慧温柔,更何况她现在怀有龙嗣,朕已决定在她诞下皇嗣后便晋她为妃。”
穆紫鸾陪着笑,手里暗暗的狠捏了他一下,这个该死的沐辞楚,明知道她的身孕是假的,还在家人面前这么糗自己。不过令人吃惊的是,她竟然发现沐辞楚与穆国栋聊得很是投机,不知什么时候,两个人坐在榻上一边下棋一边聊天,看上去倒像好几年的好兄弟一般。
正好穆夫人也有些悄悄话要跟女儿说,于是借口将她拉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上门,小声问道:“女儿啊,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可要跟我说实话。”
“母亲,女儿什么时候骗过你了?”穆紫鸾撒娇道。
穆夫人犹豫不决,看了她一会,像下定了决心般问道,“你尚是完璧之身,又何来有孕一说?”
“母亲……”穆紫鸾吃惊的看着她,张了半天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慌张至极,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母亲是怎么看出来的?
“鸾儿,你不要瞒着母亲,哪个做娘的不担心孩子?一听说你有孕了,我又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你若有了皇嗣,且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你这辈子都有依靠了,担心的是,后宫里的争斗,只怕为了这孩子不知多少人想害你,刚刚一见你,母亲就更担心了,你明明还是完璧之身,却又说自己有了身孕,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欺君之罪可要杀头的!”
穆紫鸾自知再也瞒不下去,却又不想实话实说,怕让母亲知道自己是替她嫁入宫中的,她会愧疚难安,只得胡乱编道:“母亲,你以为若不是皇上属意,我有本事骗过宫中众人假孕吗?”
穆夫人想了想觉得有理,道:“这么说,是皇上要你这么做的,那又是为了什么?”
“母亲,你也知道,这江山是皇上亲自打下的,他打仗时受了伤,不能……不能……”她脸一红,穆夫人顿时明白了,于是她继续道,“母亲也知道,若被前朝余党或是心怀不轨之人知道,皇上不能有皇嗣了,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为了保住江山,皇上才命我假孕,是要做给天下看的。”
虽是扯谎,穆紫鸾也扯得合情合理,穆夫人沉默良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哎,做娘娘虽然是千富万贵,可你终生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皇上与你有名无实,你这一辈子与守寡有何分别?”她抹一抹眼角泪水,“都是我对不起你,那时我总想着,你还小,我也舍不得你,想多留你在府上几年,若我早早的给你选一个好人家,让你嫁了就好了,就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了。”
“母亲,鸾儿不苦,皇上虽然不能……但他对我很好很好,你就放心吧,别担心我了,我没事。”
她劝了母亲许久,眼看着到了午膳十分,便拉着穆夫人去正殿找皇上和弟弟,他们二人才刚下完一盘棋,竟是平手。
沐辞楚朗声大笑:“已经许久没有人赢过朕了,你年纪这么小,便能与朕平局,假以时日,定能赢朕。”
穆国栋道:“皇上心怀天下,不像草民日日只知看书下棋,哪怕有一日草民赢了皇上,也算不得什么,若能为天下苍生谋利,才算是真正的本事。”
沐辞楚赞赏的点点头,这孩子的态度不卑不亢,聪明才智自是不输自己,难得他小小的年纪,便有如此志气,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穆紫鸾走到沐辞楚身边,笑道:“皇上,午膳时间到了,不如皇上便留在沁心宫用膳吧。”
沐辞楚拉着她的手,“朕正有此意,总是在你宫里用膳最合口。”
“对了,母亲从家里带来了自己糟的鹅掌鸭信,姐姐素日里是最喜欢用的,浣溪,你随我去取。”穆国栋忙走向殿外,他走的速度本就快,掀起门帘时正与外面的人撞了个正着,他撞到的却是一女子,那女子尖叫一声,重心不稳向后倒去,穆国栋眼尖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向前稍稍用力,手在她腰后一揽,向旁边快步转了几个圈,女子随着他的力道跟着旋转,终于站稳,挽回了要狠狠摔一下的局面。
穆紫鸾只当穆国栋撞了个宫女,一边走一边道:“国栋,你可有事,碰到没有?”掀开帘子一看,吓了一跳,只见穆国栋一手抓着白楚楚的手腕,一手揽在白楚楚腰后,两人贴的很近,动作暧昧至极,她忍不住惊呼出声,“公主,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