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风静,静默中只听得悬崖之下江水咆哮的声响,沉重的,一下一下全部敲击在人的心上。
付远涯、小央,连同雍王爷的一众黑衣护卫,以及一队宫廷卫队,静静地站在那方,皆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那方,任流萤长发轻扬,背影纤细而孤寂,仿佛风稍微大一点,就能将她吹倒,随之坠落,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高贵的王爷朝前迈了一步,站在最危险的位置,与她并肩而立。
“你可以说了,任流萤。”说这句话时,他衣袖下的手腕一转,暗中做了个手势。
这是暗示,亦是命令,眼尖的护卫自然看见了。于是,他们立马提高警惕,死死盯住这边,手也跟着缓缓移向腰间的剑。
这一切,任流萤似乎都未能看到。她只是紧紧盯住萧明枫的双目,仿佛要看透什么似的,就那么凝视着。
然后她说,“这是……你第一次相信我。”
是的,第一次,只是第一次。
从被毒哑而被推入花轿、嫁进雍王府,她的反抗、试图的辩解、徒劳的挣扎,都只是他眼中的伪装与演戏。
后来,他知道她不是“浪女”,知道真正的浪女是任素妍,知道她是被诬陷被利用,那个摆满西邻寺僧人灵位的大堂里,满身伤痕的她流着泪的倾诉,换来的,也不过是他一时的惊诧,与一件早已失却了体温的外衫。
然后,任素妍说她任流萤是灵幽宫人,他信了。任素妍说任流萤居心叵测,他信了。任素妍说任流萤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在设计,他,信了。
于是,她终于明白,真正能让自己走到尽头,结束这一切的,只能是自己。
“萧明枫,这一生,你欠了我!欠了我两个还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一滴晶莹从漆黑的双眸中一闪而过,终是没能成为泪水流下来。
她,任流萤,早已没有泪!
就在萧明枫微微怔愣于她所说的话时,任流萤猛地抓住他的胳膊,用尽了力气将他朝崖下推下——
“王爷——!!”
“住手——!!”
付远涯与一众护卫大惊失色,纷纷惊喊出声,随即竭力扑身上前。
然而,终是慢了那么一瞬。
萧明枫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或者是对于自己的警觉与武功太过于自信,从而根本未将任流萤的动作放在眼里。
加之那一句“你欠我的,欠我那两个尚未来得及出世的孩子”,使他有一瞬间的错愕。所以,在任流萤扯住他的胳膊往下拽时,他已然来不及出手。
但,这个男人不是寻常之人,他是堂堂雍王爷,文武双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秘组织“南极星”的统领,他的武功深不可测,鲜有人可以企及。
所以,在坠落的一瞬间,萧明枫深吸一口气,猛然一掌拍向山壁,五指深深地插入了石缝中,反震的力道使他的虎口迸出了鲜血,五根手指都如同折断一般的剧痛难当,甚至连整个手臂,都有种快要扯断的错觉,但是,他咬着牙忍住了,挂在山壁上。
而他的另一只手却及时抓住任流萤的背领。
“萧明枫……”任流萤仰头,见他额筋暴起、手臂泛红,承受这重量,肩臂相连处的关节定是十分疼痛。一时间,前所未有的酸楚袭上心间,却很快便消散了。
这一刻,心中残留的,只是空茫,以及求死的绝望。
让一切都结束,阴谋、圈套、利用、身世,通通成为过往曾经。萧明枫咬着牙不出声,气息在体内流转,他调着气,想运劲将她提上来。
“王爷!王爷!”
这时,押上传来付远涯和护卫的呼喊声,一声一声在崖间回荡。
萧明枫仰起脸,吃力地应了一声。
此时此刻,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再这样下去,他真的会跌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还是和这个女人,这个想要将他推下想要让他死的女人。
该死的女人!
萧明枫暗骂,汹涌的怒气令他恨不得咬碎一口钢牙。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是没有松开那一只拉住她的手。
“王爷……王爷在那里!”有人已发现了半悬在崖壁上的雍王爷。
“快,快去拿绳子来!快去!”这是付远涯的声音。
于是,很快的,一根粗绳从天而降,这绳子是靠护卫的衣带连同鞭子相系而成,因为时间的关系,没有将其系得太长,只是不长不短,正好垂在萧明枫的头顶上方约半尺的地方。
萧明枫只要抬起另一只手拉住,再稍一提气用力,便可上去。
可是,他的一只手扣入了崖壁,而另一只手又扯住任流萤,根本腾不出手去抓绳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松开任流萤。
任流萤看了看萧明枫头顶上方的绳子,笑了笑,“萧明枫,你会松手么?会吗?”
她的笑容有些飘渺,还有一丝丝凄绝的妩媚。
萧明枫咬牙忍痛,从齿缝中挤出那么几个字:“任流萤,告诉本王,灵幽宫——宫址。”
任流萤的眼中一片灰蒙蒙,看不到丝毫清亮,那是濒临离去的灰烬,“我……不知道。这句话,你信不信?”
萧明枫睚眦欲裂,咬牙切齿:“死到临头,还是嘴硬!”
任流萤张了张嘴,接着却是布绸撕裂的声音,她的身子一顿,她与他仅靠一块要断不断的衣领维系着。她再度抬头,眸中无所惧意,只有浓浓深灰。
“萧明枫,我不恨你。因为不爱,才会不恨。”
她空茫淡漠的声音幽幽传来。
萧明枫眯缝起鹰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然后,松手,看着她迅速往下坠去!
是的,面临选择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松手,选择了放弃她的生命。
彼时深夜已散去,东方晨曦微露,微弱的光线中,他看到她露出的那一抹恍惚的笑意。
那是一抹平和宁静的笑意。
那是任流萤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对萧明枫笑。
那抹笑那只有瞬间,而后随着疾速下坠的速度,消失在万丈深渊……
萧明枫闭了闭眼,然后抬手,在护卫们不断的呼喊中抓住了绳子,提气、用力,终是跃了上去。
插入石缝的那只手,已经完全不能动弹,钻心的剧痛让他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可是也使他神智变得清楚。刚刚落在崖上的他身子晃了一晃,被护卫急忙扶住了。
“王爷,你……没事吧?”付远涯走上前,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萧明枫仍自发抖的右臂。
萧明枫轻轻吁了口气,摇摇头,“无碍。现在去找路,通往崖下的路。”
“王爷,此处乃是绝路,根本没有路可以……”一个护卫犹豫着道。
“本王说了,去找!”萧明枫冷声打断他的话,扫过来的目光阴戾锐利。
那护卫忙应声退下。
付远涯看了看悬崖那边,叹了口气,复又转过脸,盯着萧明枫苍白的脸,道:“王爷受了伤,还是先回枫阳殿吧。”
萧明枫抿了抿唇,终是点头应了。你说间眼。
那时山风呼啸,不大,却绵延着没有尽头。犹如那么一缕被抛弃而陨落的魂魄,眷恋着那么一丝丝存在的温度,然后默默离去,只留一声凄厉的叹息。
渐渐的,那头的晓日出了,也只是惨惨淡淡的一点子灰白。
……
清晨的皇宫,巍峨之中自有清冷,给人一种压抑的距离感,不敢靠近,亦不能靠近。
枫阳殿。
永岚帝刚下了早朝便来了这里,也未换下朝服,只是急着探望受伤的雍王爷。
萧明枫伤了右臂和五指,但并不严重。魏大夫医术不错,施了针上了药,倒也不觉得怎么痛了。
本是隆重而招摇的雍王爷的婚礼,却被一场变故搅乱。雍王爷负伤归来,雍王妃左眼被利箭射中,再无复还的可能。
永岚帝心中暗笑,脸上却流露出几分担忧与关切。
“明枫,此事朕会彻查,绝不会让你和王妃白白被伤。”
萧明枫看着自己的右手,笑了一笑,“臣下怎敢劳烦皇上。对方已全被臣下击毙,倒也没什么报仇的说法了。”
永岚帝负手而立,垂眼看着脸色有些苍白的男人,“明枫怎地这般生分?朕虽为一国之君,在你的面前,也只是兄长而已。”
萧明枫站起身,施了一礼,“臣弟谢皇兄关怀。此事太过复杂,臣弟亦不想再参与牵连。臣弟准备三天后回去雍州,望皇兄恩准。”
永岚帝眯了眯眼,深邃的眉目间有着深不见底的情绪,“准了。”
萧明枫深深鞠了一躬,“谢皇兄。”
之后,永岚帝又叮嘱了几句,便回宫去了。
萧明枫挥退了内侍宫婢,只留了魏大夫陪在殿内,半晌未语。
“王爷,任流萤她……她真的死了?”魏大夫打破沉默,犹豫着问道。
萧明枫坐在桌边,一手端起茶杯,只是转动着,“本王松了手,亲眼见她坠入悬崖。”
魏大夫叹了口气,捋着黑须道:“其实,她也是可怜的人,被人利用,当做棋子一般。”
萧明枫手上动作一顿,捏紧了杯子,“这是她的命。而且,她必与灵幽宫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所以,她死得并不冤,她死不足惜!zVXC。
萧明枫如此想着,却不知是真心以为是这样,还是……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可以安心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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