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寒风起,吹过城楼上男子明黄的衣袍,风过处,带出细细的冷冽。他挺拔的身形岿然不动,这并未将他周身的孤冷减去丝毫,却反而添了许多的寂寞和苦涩。
他一径望着那对远归的夫妻,却不见,他的身后,也正有人如此痴痴望着他。
女子静静立在草地上,手臂上挽着男子的披风,她目光落处正是萧尧,披风,原本是要拿上去给他。
此刻,目光未动,脚下却再走不动。还剩一段距离,她知道走不过去,所以,停在这里,不再前去。
“公主,不上去吗?槠”
贴身的宫娥上前来,细声提醒。
女子,便是之前与萧尧和离的萧云罗。
萧云罗闭了闭眼,而后几不可察的摇摇头,“我们回去。班”
“这……皇上还在上面,公主……”
萧云罗缓缓看向宫女,眼中平静,却自有一股威严,“本宫将
与皇上大婚,从现在起,叫本宫娘娘。”
宫娥诚惶诚恐,忙应道:“是,娘娘。”
萧云罗早已回身走远。
城楼上的画面如何凄冷,此刻,她的心境便绝不比那好分毫。
也许最初,她答允嫁给萧尧还有几分儿戏,可是婚后,她是真心想要跟着萧尧一辈子。
可惜,向来缘深,奈何情浅,她与萧尧,还未过新婚期,便谈和离。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她是可以另招驸马,天下大好的儿郎可以任她挑选,可悲的却是,她再也忘不了萧尧。
长孙皇后、萧离野心勃勃,夺位之争一触即发。她也曾以为,这天下之主不是萧离就是萧尧,她的亲父长孙长丰助萧离,她无话可说,皇后对她视如己出,萧离对她敬如亲姐,除去派别之争,这也是恩,得还。可她……却不想眼睁睁看见萧尧失败。
所以,夺嫡之争,她并未参与,在夺位前夕,她如逃一般的离开帝都,到了南方一处庵庙,将自己藏起来。
她想,日后,便是皇后和萧离夺得天下,她也不会回来参与;而若是萧尧……她倒是想参与,可萧尧也不会给她机会了。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她的余生,应该也会在这无人认识处度过。
没想,最后登上帝位的会是怀陌。
说是没想,其实隐隐也是想到的。如狼似虎的怀陌,又怎么可能将他想要的东西拱手相让他人?
成王败寇,怀陌赐死长孙长丰,长孙皇后、萧离音信全无,大概也是凶多吉少,怀陌唯一仁慈之处,是放了她一马,没有派人南下追杀她,让她安稳了三年。
而这三年里,萧尧却是杳无音信。
萧云罗也曾力量微薄的找他,也所以……说是力量微薄,最后的结果总是让她在无眠的夜里裹着被子哭泣。
她一度以为萧尧也死了。
直到有一天,忽然听说怀陌驾崩,萧尧登基为帝。
彼时,她站在皇榜前,泪流满面。
她肆无忌惮的哭泣,她想,一次哭够,从此,她再也不必在夜半无人时候哭泣。
看她激动,其他的百姓皆以为她和这位新帝沾亲带故,她又哭又笑的摇头。
他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不论他是生是死,是王是寇,我与她
也不会再相见。可是,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还活得好,总也足够让我不再伤心。
她原以为,不伤心,就是她此后余生的基调。
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萧尧会来找她。
她从外面回来,屋子里有人,她转身就跑,那人却在身后叫她,“云罗。”
那一刻,她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竟没有大哭出来。
萧尧来接她回宫。
“理由呢?”她问。
“回去,做我的皇后。”
她失声良久,直直望着那个让她几乎夜夜哭泣的男人,“理由呢?”
“国不可无后、无储君,我需要你做我的皇后,只有你,最适合做我的皇后。”
她悲哀的点了头。
她知道,萧尧不爱她,在萧尧眼中,皇后只是一个职位,它和丞相、和将军这样的职位没有任何的不同,萧尧找到她,仅仅是……知人善任罢了。
她萧云罗从小在后宫中长大,她熟悉后宫,甚至是朝堂上的一切。在外人眼里,她甚至连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夺嫡之争都能自我保全。她是多么的适合那波云诡谲的地方!
她能够母仪天下,能够治理六宫,足以……教导出天元王朝未来的皇帝。
——这就是她将会成为皇后的所有的理由,
唯独没有爱,和爱没有一点关系。
……
萧云罗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前方,是她尊贵的寝宫。
可是,她也想垂死挣扎一下,努力赢得那个男人的心啊
怀陌带着沉醉离开,不久便上了船。
看到一望无垠的海,沉醉恍然察觉,她与萧尧,或者说,她与过去所有的一切……此刻,仿佛是,永别。
她不由回头,只是此刻回头,紫禁城早已不在身后。
怀陌看到她往回看,喉头如哽着什么。
还是……念着萧尧?终究是有感觉的?
“舍不得?”
明知此时早已没了吃醋的必要,然而不悦还是藏不住。
沉醉静静看着他,对他此刻的略显无理取闹难得没有半点恼怒。
她轻声问他:“萧尧……是果真要大婚了吗?”
“嗯。”
沉醉想了想,揣测,“是和萧云罗吗?”
怀陌颔首。
沉醉如释重负一般,笑了笑,“这样最好,最好。”
连着两个最好,如喟叹。怀陌不由问:“好在哪里?”
“萧云罗是最合适他的。”
“合适,却不等于他们该成为夫妻。”
沉醉摇了摇头,“该的。若是没有我,萧尧就会和萧云罗在一起。其实是我破坏了萧尧的命运也未可知,好在,如今他们又重新走到了一起,否则,我该是多么愧对萧尧啊。”
怀陌静静凝着沉醉,沉默片刻,将她揽过,点点头,“嗯,便算他们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否则又能怎样?
告诉她,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告诉她萧尧一辈子也不可能再爱别人了吗?
他并不想为萧尧说好话,只是将心比心,当生命里一旦曾经出现过那人,不论最后她是留下还是离开,心也再容不下其他人。
她若留下,心从此是满的,容不下他人;
她若离开,她曾经到过的每一个角落都将随之枯败,从此连自己也容不下,更遑论其他。
到这一刻,怀陌才承认,他了解萧尧。
……
两人归去,船行海上,却遇上了正出海的小黑。
小黑发现怀陌两人,立刻飞身至怀陌的船上。
怀陌见到小黑,眸子眯了眯,心神微闪,负在身后的手略略掐指一算,当即顿住。
不待小黑开口,怀陌率先道:“来得正好。”
小黑心神领会,默默闭嘴。
怀陌又对沉醉道:“我遗忘了要事,现在要立刻回去,你先随小黑回岛,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沉醉连忙抓住怀陌的手,疑惑问:“什么事?怎么这么突然?”
她以为,身后那些事如今已经和他们没了关系。
怀陌柔声道:“大事,我忘了从无遇那里拿药。”
“什么药?”
“让你比较容易生女儿的药。”
沉醉的脸霎时红了。
原本拉着怀陌不让他走,怀陌偏要去,外人还在场,她没脸再纠缠下去了,索性改而将怀陌赶走。
怀陌飞身至小黑的船上,小黑护送沉醉回蓬莱。
不久,沉醉转头,怀陌的船已消失不见。
“不过是去拿个药,走那么快做什么。”
……
怀陌有多快,远远超出沉醉的想象。
就在沉醉嘀咕的时间里,怀陌已经到了地府。
他不是回去找无遇拿什么药,他是巴不得生女儿以前多生几个儿子,这样他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贪婪的生孩子了。
他扔下沉醉回头的原因是:天后不见了。
阎君战战兢兢出来迎接,“上神……”
怀陌冷然问:“怎么回事?”
“臣下按照上神的指示,每日亲自过来察看,今日过来,却不见了那人。”
“可有外人闯入?”
“无。”
“立刻带我去看。”
“是。上神,请。”
炼狱,冤孽。怨气冲天。
每多一层,戾气便更加深重,魂魄却也愈少。
因为罪孽也常有底线,无底线的毕竟还是少数。
到了第十八层,只剩屈指可数。而第十九层,是专为天后和目离准备。
此时,却只剩下目离一个,天后不见踪影。
目离蜷缩在角落里,浑身发颤,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阎君向怀陌解释:“每日这个时辰是万虫噬心。”
怀陌冷眼看过,点了点头,又极快凝神探了周遭。
天后确实不见了。
竟是无知无觉的从地狱里逃月兑。
“天后呢?”
怀陌缓步上前,居高临下望着目离。
三年多的折磨,此刻的目离早已不见当年天族大皇子的风姿,他的整个身体看起来佝偻而猥琐。
闻言,脖子如僵硬一般,缓慢而生硬的转过头去。
果然是怀陌。
目离嘲讽一笑,“你来得真快,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我让母后独自走了。你很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吗?呵呵,我不会告诉你的。”
此刻的目离,连笑也是狼狈,却又有种快意,仿佛是玉石俱焚的快意。
“大胆!”阎君喝道,“私逃已是重罪,还敢对上神无礼!”
“上神?呵呵,我倒要看看,当上神欺瞒天下滥用私刑的消息败露,还有谁会再对他信服!”
阎君闻言一震,颤巍巍看向怀陌。毕竟这瞒天过海,他也有参与,若是败露,夫陌身为上神或许不会怎样,他小小阎君,原就是归天族所管,若是被发现私囚天后和储君,恐怕下场惨不忍睹。
怀陌神色未动,淡淡看着苟延残喘的目离,“你是想让天后独自逃月兑,去通知天帝,再回来救你?不错,计策是好计策,可你是妄想。天帝若是敢与我为敌,我便废天帝,你记住,我要治你与天后的罪,谁也拦不住我。”
目离大震,死死盯着怀陌,咬牙切齿,如愤怒却无计可施的困兽。
怀陌冷然一笑,转身,离开了炼狱
小黑小白的大婚之日眼见近了,整个岛上紧锣密鼓的筹备,小白之前虽然像个女英雄一般,放下豪言壮语不拘婚礼这等小节,但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近,她显然越来越有新娘的自觉。
这引来了顾念小朋友强烈的不满。
原因无他,只是小白这样每天总是莫名其妙羞怯几次,自然会在和他玩的时候分心。
所以顾念小朋友一听说他娘回来了,蹭蹭蹭就跑到了海边去迎接。
沉醉下船便见她那可爱的儿子在岸边巴巴望着她,只见儿子肉肉的身子卖萌的表情,心脏刹那间跟化成了一滩水似的。几步并作一步的上前,就将儿子抱了起来。
顾念一见沉醉就卖萌撒娇,“娘,你怎么去那么久,念念真的是好想你啊,下次你出门也带念念一起去好不好啊?”
沉醉被儿子撒娇撒得什么风骨也没了,狠狠亲了亲儿子胖嘟嘟的小脸,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娘也好想念念,下次娘带念念一起去,和娘一起。”
顾念甜甜的和他娘撒娇,眼珠子转了转,却问:“那要是爹爹不同意呢?”
“爹爹为什么会不同意?”
“谁知道呢?爹爹这人老奸巨猾,总爱找借口打压念念。”
沉醉忽地笑出声来,看着儿子机灵鬼的模样,心里喜欢得紧。忍不住模着儿子的脑袋,顺着他的意思说:“要是爹爹不同意,那就不让爹爹去,只让念念跟娘一起,好不好啊?”
“好,好!”
顾念得到承诺,顿时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沉醉怀里动来动去,害得沉醉险些没抱住,将他摔到了地上去。
顾念受惊,赶紧死死抱住沉醉的脖子,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沉醉心里爱得紧,不由叹道:“娘的小心肝儿,娘好爱你!”
顾念嘴甜不甘落后,立刻回道:“念念也爱娘,最爱娘了!爱你娘最多,比爱爹爹还多!”
就这样,一不小心贬了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三年的爹。
……
怀陌折返去取药,却迟迟未归,反而是岛上忽地多了不少的人,像是严正以待的防备着似的。
小黑解释是因为婚礼,各方宾客陆续到了,怀陌的意思,加派人手保护他们母子。
沉醉忍不住感慨怀陌的职业病。
在那波云诡谲的地方太久,防备惯了,如今他已不是丞相,谁还有空来管他?
但仍是没有拒绝。大婚的宾客有提前到的,确实是人多嘴杂了一些。
怀陌一直到婚礼前两日才回来。
沉醉怪罪,“去拿个药,怎么拿那么久?儿子都想你了。”
“儿子想我?”怀陌挑眉,笑,看了看周围,“那请问,想我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沉醉噎住,“现在去小白那里了,他要做花童,天天嚷嚷着小白陪他练习。”
说起来,没有多少责任感的小白新娘遇上责任感超强的花童顾念,也算是互补了。这两人天天都有的忙。
不过是无事忙的忙,无事忙还好,有时还要给真正忙碌的小黑添乱。
“嗯。”怀陌点了点头,笑,”真不是儿子他娘想我了?“
被看穿了……
沉醉睨了他一眼,索性厚着脸皮反问:“儿子他娘不能想你吗?”
怀陌闻言,眸光璀璨,忽地一步上前,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含笑低道:“儿子他娘想我,我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说完,就开始感恩戴德的亲她。
两人一时调笑,沉醉好不容易才挣扎开,又想起来抱怨:“去拿个药,怎么拿那么久?”
怀陌笑了笑,“药是没拿多久,不过我顺道做了些别的事。”
说到这里,心中略一沉吟,正了色。
他想,告诉她吧,让她也有所防范。
沉醉见他脸色忽地严肃,心也跟着凝重起来,“怎么了?”
“沉鱼至今下落不明,还有,被我囚禁的长孙皇后也失踪了。这几日我亲自派人寻找,却没有找到这两人下落。虽说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另有打算,但是,不排除她们狗急跳墙,来找我们报复。”
沉醉脸色微变。
怀陌连忙安慰道:“你别怕,这岛非一般的岛,她们不能进来,我告诉你只是为以防万一。还有一事,也是我揣测她们有可能来找我们的原因。”
“什么事?”
“这几日,沉鱼逃出皇宫以后曾经回去过。”
“回去?自投罗网?”
怀陌摇头,“不是自投罗网,她回去,是亲手杀了她生下那孽种。有宫女亲眼看到,是沉鱼亲手将孩子浸入水盆中,活生生淹死。”
------
稍后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