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周围清净无人,浅浅的交谈传出,除了知道那是人声,一句话也听不清。
湖绿长裙堪堪及地,莲步轻移,走至门外,却又立时转了向,到了窗边。门关得紧,她却犹记得,有一扇窗户失修,只能虚掩。走至那一处,小心翼翼透过,只见书房之内,怀陌与则安正低声交谈。
嗓音已被压至极低,饶是她已靠得近,仍是听不全一句话,只隐约听到几个字,“已经找到……救回……现身……当众诛服……”
绿珠心头蓦地一凛,正慌乱里,已经听得一声冷斥,“什么人?”
迅速往周围巡视一圈,无处可藏,须臾之间,绿珠脸上已换做无辜的笑孚。
怀陌与则安出来,冷沉不悦地看着她。
绿珠坦然道:“是我,送了吃的过来。”
怀陌与则安相视一眼,打量着绿珠,似在揣测刚才的话,她听去多少。绿珠不露声色,笑得柔婉椤。
则安不好拒绝绿珠好意,接过吃的,又问,“乌老爹和海生都已经回去,这么晚了,你怎还不回去?”
绿珠眼色动了动,没作声,只看向怀陌。那目光微妙,极易让人想太多。尤其,如今沉醉不在。
怀陌目光顿时冷了冷,而后不悦道:“你回去吧,你父兄如今正得势,便是我有什么打算,也动不得你。”
嘴唇无意识地嗫嚅,绿珠凝着怀陌,终究没有出声。则安还在这里,她真的说不出“没关系,我不急着走”这样的话。闭了闭眼,心中却已经有了计较。欲速则不达,现在他已经开口,她若强要留下,却更显得居心叵测,败露了自己。只要再等一等,等到沉醉……往后多的是机会。
有了这样的心思,绿珠点点头,低道,“好吧,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绿珠走远,夜色将她的身影全数掩尽。则安看向怀陌,不确定地问,“这样有用吗?”
怀陌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最多三日便可知有没有用。”
“三日太长,若是在这时间里,青嫂她……”则安欲言又止,隐忧重重。
怀陌来找他时,并无丝毫隐瞒,直接明白地告诉他,青嫂抓了沉醉。且还说明,他猜测是乌老爹抓了村长做人质威胁。则安一点也不怀疑怀陌在撒谎,因为村长曾经对他交代过一些事,他知道,怀陌说的多半就是事实。
而怀陌,可以这么坦诚地将事情悉数告诉他,分明并不害怕他会怀疑、推月兑、耽误,显然也是早已经看明白了村中局势,可他不过一个外人,又是刚来不久……则安一时也分不清,究竟信怀陌是否就对。这样厉害的人物,若是为友,自然千好万好,若是为敌,恐怕死得很惨。然而如今的形势,他却又只能相信怀陌、依赖怀陌。
可仍是忍不住忧虑,他们如今抓的不过是个时间差,青嫂藏了起来,并未将人交出。可若是在这时间里,青嫂轻举妄动,那沉醉和村长就……
怀陌眸中有什么情绪在流动,却仍是藏得深暗,只仿佛深水之下的漩涡,不论如何激烈,水层表面总是看不出动向。他静静望着黑尽的夜色,半晌,才道:“我能接受的时间不超过今晚,可三日,是成功需要的最短的时间,我不得不等。”
说罢,怀陌缓缓走进夜色,不再多说一字。
则安怔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深沉莫测,全然看不出他心中此刻的情绪,是担忧还是不安?一点也看不出,甚至会让人怀疑,被抓走的真的是他的妻儿吗?
怀陌独自走在静夜里,熟悉的从村长家回去的路,两旁林木森森,海风湿咸的气息吹来这里,又被树林的清香净化,只留下令人神清气爽的舒心。这条路,他与沉醉相拥走过无数回。
往事一幕幕回演,最初走到这里时,他一身狼狈,沉醉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怕得一路都在微微发颤,他知道,她真的是怕极了他会有事。
他中毒时,连感情也变得木讷,似乎是与过去的他差了太远,她虽不说,他却看得出她心中的忧虑。原本也并不是多放得开的女子,却总是时时红着脸挑.逗他,让他知道她爱他。那是他最迷惘的时候,连自己也忘了,她便是在他最迷惘里告诉他,他可以全心信赖她。
她九死一生才使他好起来,他开始渐渐记得过去,性子也变得和过去愈加的相像……可就是这性子,害了她。
他想,若是他如今还是刚刚来岛上时候的样子,他应该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他在怀疑什么,他在做什么。而不是将她瞒得紧紧的,然后一招走错,就让她和孩子陷入险境。
天已经黑了,她被抓去这么久,可曾受苦?她被他娇贵地捧在手心里,自怀孕以后,更是想如何便如何,他舍不得让她受一点点的罪,如今呢?又在哪里?可曾吃好?睡好?
怎么可能吃好睡好?青嫂带着她躲躲藏藏,想也能想到,必定是奔波委屈。他如今只希望,她肚里的孩子不要再让她受苦,等到他找到她便好,那时无论如何补偿她和孩子,他也甘愿。
乌老爹家的灯火透亮,怀陌径直走过,不必去看,也知道那透亮的灯火里有一双眼睛静静凝着他。
怀陌冷笑。
原来,她更爱刚刚失忆那个怀陌,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原本在心中暗暗不悦,现在想来,果真是连自己也讨厌现在的自己。
若是他后来不曾解毒,他一定会告诉她全部,譬如乌老爹一家的仇恨在她,譬如乌老爹浑身透着一股妖邪之气,越早除去越好,譬如他打算从绿珠下手……不,那时候的他,也许根本就不会这么麻烦,他心中戾气深重,说不定,早已直接动手,斩草除根。
后悔吗?
若说后悔,大约就是后悔这么快恢复了记忆。
其实,他已经恢复了记忆。
他毒解以后,过往的片段便零零碎碎回来,直到知晓她怀孕,他的记忆算是彻底恢复了,只是没告诉她而已。他是真的想要在这里,陪她一同等孩子出生。
可惜……假装得了失忆,却再假装不成坦白。一时隐瞒,便犯了过去的错。沉醉,对不起。你安然无恙,等我找到你,怎么怨我怪我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有事,这样的惩罚……重了。
回去,满室空荡寂静,那种安静,是从心里透出来的寒。没有她的房子,果真像是白子乙所说,空荡了几十年,一丝人气也无。怀陌只觉承受不住,转身,又在黑夜里出门。
这时已是子夜,然而村中发生了大事,村民聚居的地方,仍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怀陌并未往那光亮走去,却是往山上,山上无人,此时早已黑尽,那一团黑暗阴森里,仿佛藏着噬人的妖魔。却不能让他恐惧,若是真有妖魔倒好,沉醉不在,那星星点点火光只不过让他心中烦躁,却无处发泄,若是真有妖魔,他心中的愤怒和恐惧,到刚好有了发泄之处。
春天已至,虫鸣仍是还少,山林间只听得脚步在枝叶上踩过的若有似无的声音。
心头空无一物地漫步,竟走到了深山里,那座玉雕的童子前。
抬眸,见到那胖嘟嘟的小童子朝着他偷笑,怀陌怔了怔。
怎会走到这里来?
上一次来,他身边有妻子有孩子,他满心满足,只等着孩子出生。那时,又怎会料到,不过数日,妻儿教他弄丢,生命全变了样。
黑夜里,空荡的林间回荡着他微微嘲讽的嗓音,“你若果真是神物,那便告诉我,她在哪里。”
童子仍是偷笑得没心没肺,丝毫不曾回应他。
怀陌竟可笑地生了薄怒,“原来还懂哭,现在却连哭也不会了?”
可惜……童子只会哭,不懂笑裂了嘴。
那一夜,怀陌在玉雕童子前站了一夜,直到天明方才离开。
三日以后,乌老爹在村中广场行祭祖仪式,岛上的村民悉数到了观礼。那一天,海风有些大。
乌老爹身着乌黑的长袍立于高台之上,身后,是先祖灵位,身前,是全岛村民。怀陌、则安在前排,观礼的人群之中。
“老夫临危受命于村长,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如今正值关键时机,事务繁杂,更不敢怠慢。今日率众祭拜先祖,禀明祖辈,从今日起,找回村长以前,老夫不才,愿意代理村长一职,带领大家,上下齐心,处理好岛中事物。”
乌老爹话落,底下村民呼应之声如浪吼,风吹过,几乎穿透全岛。
浩大的声势持续良久,乌老爹方才笑着,缓缓抬手,示意安静。村民见到领会,原本几欲冲破云霄的声势,竟刹那间收回,场中数千人,个个凝声鼻息。
初涉村长的权力,乌老爹显然已经游刃有余。
此时,海生送了一柱清香上前,“请代理村长祭祖。”
怀陌在底下静静观看,波澜不惊,如同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则安额上却已经控制不住地冒出了点点滴滴的汗水,他双目惊惧,拳头紧握,激烈地颤抖着。
眼见乌老爹已经拿过清香,则安终于再克制不住,就要上前阻拦。
怀陌显然早已料到他动向,淡定地将他拉回,一眼瞥过,警告的意思明显。
则安神色痛苦,几乎是对怀陌低声吼道:“不可以!他不可以祭祖。”
一旦这香上了,村中权力,从此便名正言顺落到了乌老爹手中。那时,即便是村长回来,这里恐怕也再无村长什么事了。
怀陌不动,目光锋冷。
则安心中既惧,眼神却忽地一狠,豁出去一般,他咬牙问怀陌,“你和他是一伙的是不是,你们一出双簧,本意就是要让他夺我爹的位置是不是?”
“闭嘴!”
“老贼,滚下来!”
怀陌低斥刚落,一声怒吼,却从外围传来。
那是妇人的声音,可那股仇恨昭然深刻,使她的声音竟比男子还要浑厚。她一声震吼混在几乎狂烈的好风之中,惊了全场的安静。乌老爹上香的动作随声顿住,那一柱清香,生生停在了空气里。
“是青嫂!”
场中民众循声回身,只见外围,正是失踪多日的青嫂。顿时,有村民惊呼出声。
“对,是青嫂,她不是和村长一同出的海吗?她回来了,那村长呢?村长如今是不是也安然无恙回到了岛上?”
数千人的场面,一时嘈杂开来,有不少的村民,甚至离开了原地,往青嫂迎去。
青嫂面色冷厉,唇角冷冷勾着,目光却是直勾勾望着高台之上,乌老爹缓缓转身,似笑非笑与她的目光对上。那笑中,却透着一股胸有成竹,似乎早已意料得到,俨然在说——等候多时了。
“她出现了,真的出现了!”则安见到青嫂,那惊喜丝毫不亚于久旱逢甘霖。他目光中含着极大的期冀,竟仿佛是一个久盼亲人归来的孩子。
怀陌不若则安的激动难耐,只是一双平静的黑眸里,在听到那一声的刹那,亦有极为强烈的情绪迅速划过。
她终于出现了,整整三天了!
青嫂紧紧盯着乌老爹,一步一步走近。
“老贼,你残忍毒害村长,现在竟还有脸来祭拜先祖。”
不近不远的距离,青嫂当众揭穿,同时,手中石子掷出,正中乌老爹手中一柱清香,香易折,顿时折成两截,落至地上。
“青嫂,你在做什么?”
已经有大半的村民先入为主,认了乌老爹为村长,面对青嫂忽然而来的不尊敬,顿时义愤填膺起来。
青嫂冷笑,一指指向乌老爹,“他,是他毒害村长,抓了村长,他有意夺位,你们还要助纣为虐吗?”
村民哗然,不约而同看向乌老爹,只等乌老爹解释。
乌老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扔了手中残存的半截香,往前一步,泰然自若,“你说我抓了村长,你有何证据?难道,在这岛上,就只有你一人忠心村长,其他人的忠心就全都不是忠心了?”
“你……!”青嫂脸憋得乌青,愤然道:“我若有证据,还会容得你在此嚣张?你竟然真的敢来祭祖,你到底把村长怎么了?”
“既无证据,你怎可含血喷人?”海生斥道。村民见状,纷纷指责青嫂,“是啊,青嫂,证据呢”
“说话总要拿出证据来才好,否则不就成了信口雌黄了吗?”
“青嫂,我知道你是不能接受村长的噩耗,可是村长他已经这样了,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
一时吵嚷,所有人的目标全指向了青嫂一人。
青嫂一时到了众叛亲离的境地,她仇恨地看了乌老爹,目光又在人群之中逡巡,慌乱之中,总算找到了怀陌。
怀陌一直在人群里安静地看着她,安静得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村民。
青嫂眼色顿时惭愧,缓了缓,隔空道:“有人拿她自己赌你会帮我救回村长,她是输是赢,你说了算。”
怀陌闻言,眉头挑了挑,唇角轻轻扬笑,“她已经赢了。”
话落,朝则安使去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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