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挂着铅沉沉的云,压得人好像要喘不过气来。
皇甫坚寿抬首望向天空,本来灰暗色的天总是让人不舒服,可他的心里却是意外的平静,甚至是解月兑,因为这场雨,终于来了。
此时,石板井附近的草也腥腥的绿了,那是因为冰雪融化了,甚至有些时候还会落下少少的雨珠来帮助大地恢复从冬季以来沉静的生机,而这场雨,说不定也是皇甫坚寿,三千连纵骑乃至西域十五城的生机!
七百余骑汉人兵马组成的中军,这么多日子拖下来,已仅余三百多骑。皇甫坚寿心中悲慨无数,他知道,如果仅只为逃避,是不需要死那么多人的,但他必须要用这中军之旅粘住李文侯那一万五千骑的主力。若只是一味的逃跑,以李文侯这等沙场大将,只怕早已要看出其中的破绽,所以他们还要时不时突袭,有时还要冒进,许败不许胜,不时送给敌人一些小小的甜头,小胜固需,屡败更属必要,这样才能一次次点燃李文侯大军的胃口,让他觉得前面的就是汉军的主力,只要歼灭他们,这西域再无敌手,虽然在李文侯的心里,即便是现在的皇甫坚寿,也压根没放在眼里——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怎比得上沙场二十年的他。
所以,皇甫坚寿才能把这个决战之机拖到这个雨季,拖到这个他们早已安排好的泥沼之地,死亡之所。
可,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吧。
忽觉得悲从心中来,是他一次次以属下之兵士为饵,是他在那些对他充满信任的同袍中挑选出来,然后亲手把他们送到李文侯跟他的那个嗜血民族的口中,让他们慢慢品尝。
城头乌,城头乌,除却污腐何所食?!
皇甫坚寿惨笑一声,自己不就是那城头之乌!
行军的疲惫、久战的劳顿还击不倒他,但这一种卑鄙入骨的感觉却一直折磨在他的,那是一种从皮肉,从血液,从骨髓噬食式的愧疚。如今的他已经好久没有清理过自己的仪表,才二十岁的他,如今看来好像年长了十年。下巴的胡渣,眼中的血丝,黑白的脸颊还有甚至不该出现的银华鬓发,都说明了他的累。可这些对于皇甫坚寿来说反而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不过是**上的疲惫,真正的累——在心里。
他很怕看见麾下将士们那一张张坦诚信任的脸,因为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张这样的脸孔已被他送入死地只为了去完成一件让他可以惊动天下的“战绩”。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说得真的不错……
天开始下雨了。
那雨滴滴落在皇甫坚寿的脸上,从额头,从眼角,从鼻尖……一直流下去,流下去。大漠春季的雨,还是那么的冷。可落在他的身上,却可以让他保持清醒,暂时从那些愧疚中走出,他还需要做很多事情,而且此时此刻已经到了必须到发动的时候了,这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他面上的神色必须是凝定的,因为就是胜也不能偿还他心里对那些被他亲手送入死地的袍泽的愧疚!更何况于败?
大雨里,他头一次重入了中军之帐。这帐蓬在这里已经准备很久了,所在之地是石板井西三十里处,这里每到春来,大雨数日之后,方圆几十里内,就会成为一片沼泽之地。他早早就派留有熟悉此一带地形的人先做斟查,以暗记标清楚了附近所有的深沼泥泽,绘成地图,发与帐下诸旅将士观看牢记,他要在这里与敌展开最后一战。
帐中麾下三军各将领都在等着他,看到湿漉漉的皇甫坚寿,如同看到他们自己一般,都觉得彻骨的冷,但那是对羌胡人的冷,如刀剑的钢铁一般。
皇甫坚寿的面前就摊了一张地图,上面标记了所有预先做的埋伏,连纵骑其余的三千人马也等候在此,此时都该已经到了发动的时候了。他冷冷问道:“探报可在?”
下面有两人出列应声道:“在!”
皇甫坚寿问道:“尔等所在之军,可已经安排妥当,确定可以截断羌胡的后路?”
那两个探马沉声应了一声“是”。
皇甫坚寿静静颂下了命令,沉道:“你二人听好了,听仔细了,这一战如有超过五十人的小股敌人月兑围而逸,回去跟你们主将说,他们日后就不必再来见我了,也不必再回西域十五城去见城中的父老妻儿,听明白了吗!”
那两个探马听到他的严厉之辞,神色并不怯惧,反是一片振奋,慨声领命,应声而去。
皇甫坚寿用手指轻轻点在地图上,他支调得极为详细周备,一旅一旅人马地确认他们是否已到达早已安排好的方位,务必做到万无一失,要让羌胡人为那死去的数百将士,为那无数惨死在他们刀下的西域,汉家百姓报仇雪恨。
帐外忽有快马驰入营中,马蹄停处,一人闪进,视之,乃是陈康。他屈膝一礼,浑身冷的有些发抖,但口里清晰汇报道:“李文侯先锋之旅五千骑在前,已靠近了埋伏之地,李文侯中军就在后,共有八千余骑,也已跟上,正两翼展开,兵马松散,欲成包抄之势。另有两千余骑断后,似已打听出我们这里聚集了我军的主力,欲一鼓而灭我部。”
皇甫坚寿冷冷道:“知道了。”他口里不改平静地颁令布属,一时吩咐完毕,帐下诸旅之人均已领命而去,一时帐中只剩下了皇甫坚寿与陈康。
陈康走到皇甫坚寿身边,看着他疲惫已极有些泛青的脸,低声道:“大哥,你已有三天没合眼了。离预定开战还有一会儿时间,不如也闭眼睡上一小会儿吧。”
皇甫坚寿微一苦笑,说起来,只有在陈康面前,他才不用装得那般生铁一样的凝重了,但大战临近,如何还有休息的心情,而且他所顾虑的要远避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多,当下想起一事,转念便问:“咋日先登军派出的诱敌的五十名兄弟,有几人回来?”
陈康本已搭上他的双肩,这时手下的动作却停了下来,面色一呆,木木的,有一种他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死寂。他就怕皇甫坚寿问起这个,他不想说,但又不能不答,因为他知道皇甫坚寿需要知道知道。只听他轻声道:“全军已没”,然后他逼着自己坚强地说下去:“羌胡人,把他们……分尸了,连人带马都斩碎了喂给帐下的恶犬。”他不敢看向皇甫坚寿,只觉手底下的皇甫坚寿身子一僵。陈康一惊,正在思量着怎么劝慰。却见皇甫坚寿身子一倾,然后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直溅在那地图上,星星点点,都是腥的。
五十条人命,五十余人命!五十个忠义果勇的汉子,就在他的一句令下,在他明知其必死的令下,就这么……就这么义无反顾的出击敌阵,然后……葬身犬口,而这一切,还是他皇甫坚寿明知他们必死而下的令!
皇甫坚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他说不出。
那五十人都是先登军的精锐之士,用来当做冲击敌阵的部署,也是间接让李文侯知道他们的主力就是在此,可这番作为,尤其是再牺牲了五十人后,皇甫坚寿觉得他真的要崩溃了——因为他无权这样!
皇甫坚寿一口淤血吐出,空荡荡的中军帐内,空气变得浑浊,几能让他作呕,更觉得自个正静悄悄地崩溃着。这一场战,他布署严谨,安排周密,他情知麾下的三军将士不怕牺牲,不惧死亡,只要他以一个“义”字或者“家国”遮住他们的眼,那他们真的是无暇去探索那些真正的属于他们自己生命的意义。而那一竿高扬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却正是皇甫坚寿所一向深表质疑的,这是怎样的一种虚伪与欺骗,又是何等的卑劣与讽刺!
在众人面前,他脸上的神情也一直镇定如恒,可谁又知道每当他看到他们那一双双热切,信任的眼,他心中得忍着怎样的痛,怎样的苦。
可他,却依旧不得不吞下那份苦,吞下那份血。因为直到这次两兵相接,他才真正领略了羌胡人的凶悍,残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