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莉亚的午饭做得相当丰盛,摆了满满一桌。有窖藏腌制的麋猞肉,也有红烧刚出头的女敕尖月牙菇,还有清炒的三叠翠山叶等等,反正大多都是基德爱吃的东西。如若在往常,恐怕要到新年当夜方可吃到。海文村的人对于新年,一向远比降临庆典日看得更为重要。而这一天既非庆典日也更非新年。这一切,都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诀别。
可惜,这些香喷喷的饭菜对于桌子上的三人来说,似乎并不好吃。艾伦莉亚给基德碗里挟的菜堆得遛尖,可基德却未吃几口。而同桌的彼得似乎也是如此,用餐的黑木筷子也未动半下,克孜果酒已经喝了两瓶。
选择是基德做出的,决定是彼得定下的。离别成了必然的结果,让两人在最后时刻都无话可说。艾伦莉亚最终也放下黑木筷子,愣愣地盯着餐具看着。筷子这种东西是从古地球东方传来的,据说除了开发大脑外,象征着团结与协作。一根筷子没有任何作用,但两根在一起,却远比传统的刀叉更为灵活。一模一样的两根黑木筷子,就如同血脉相连的兄弟一样,谁也不能少。如今,一双筷子即将分开,那筷子还是筷子吗?
沉闷的午餐进行了十五分钟,艾伦莉亚终于无法在安稳坐下去了,她站起身来,一边拦下了彼得的第三瓶酒,一边笑着对基德说道:“打包吧!小基德带着路上吃。不要浪费嫂子的手艺,也许——”
说道最后,艾伦莉亚再也控制不住眼眶中的泪水,转身掩面哭了起来。
“这一辈子,我都再也没办法给你做了……”
彼得猛地一仰首,狠狠将第三瓶酒喝了一半,将酒瓶递给基德,顿然说道:“是男人,把剩下的酒喝了,自己走自己的路去。”
基德望着面前的黑木酒瓶,还有彼得粗糙的双手,似乎想起了父亲去世后,彼得为了照顾自己,天天劈上一大堆香木,然后赶到希尔镇去卖。那时候的哥哥十五岁,在大城市里,还应该坐在学校读书。就是这双手,照顾起了6岁的自己,顺利地长大,读书,离开了贫穷的海文,到了外面的世界。曾几何时,基德经常会梦到哥哥的这双大手,抱着自己,或者把自己举起放在他的肩头,异常温暖有力。
而如今,这双手还是当年的那双手吗?彼得明明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为什么甘愿平凡窝在这小山村呢?为什么不利用那些力量,在外面的世界闯得更好呢?基德对于这一切,难以理解。在昨夜那一切发生后,他似乎觉得,过去的十几年生活,都是谎言,都是一场骗局。这不是《楚门的世界》里的桃园镇,他也不是楚门,这世界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旋转。但哥哥所做的那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握着这瓶酒的手,在基德的眼前停留了一分钟,也不曾抖动过一下,极其坚定果决。彼得似乎想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他什么,但是基德无法领悟,至少在此刻无法领悟。这一分种,对于他来说,宛如一个世纪般的艰难,最后终于伸出右手,握住了黑木酒瓶细细的瓶颈。然后将克孜果酒接了过来,然后狠狠向自己的喉咙里灌了下去,不到两秒,便干干净净。
冰凉的克孜果酒在他的月复中化为一片烈火,燃烧起来,基德感到他的血开始沸腾了。火继续燃烧着,从月复中烧到喉咙,从喉咙烧到脑海,最后燃遍他的全身。他可以感到他的心脏和大脑中的血管砰砰地跳动着。他有话要说,必须说。咽喉火烧般的刺痛,终于逼出了基德这一天最想说的话。
“我现在只是出去闯荡属于我的人生,但这里是我的家,我一定会回来!”
说道这里,基德觉得这样的话仍然不能表白他的决心,于是又加了一句。
“一定!”
彼得望着基德瞬间胀得通红的双眼,又嘭地一声,打开了第四瓶酒的瓶塞,却并不说话,只是又是猛地一仰首,将第四瓶酒全然灌了下去,而菜仍未动半分。艾伦莉亚哭着对基德的话做出了反应。
“我们相信你,希望会有这一天!”
这一顿饭吃了一个多小时,只是桌上的菜几乎还是和上桌前一样。艾伦莉亚默默地将冰冷的菜用黑木饭盒小心装了起来,放进基德的行囊,再帮基德收拾好一件又一件衣物,从春天的,到冬天的。从基德自己收拾的一个小包,变成一个大包,两个小包。
最后离开家门的时候,在跨出门槛前,带着行囊的基德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看这熟悉的房间。一张黑木桌,三张黑木凳子,黑木的墙壁,黑色石头的壁炉,还有两扇透着光亮的玻璃窗,以及窗缝间的软泥,极为简单的一个房间。基德知道,他永远也忘不了这里。但他更害怕,自己会把这里忘掉。他看了又看,好不容易转身出了门,踏上了多年未变的那条碎石小路,走了十几步,再一次忍不住回头。
艾伦莉亚在门前站着,一脸悲伤地望着他。而透过旁边的窗户,可以看见彼得那同样悲哀的一双眼睛。基德只感到心中一阵悸痛,咬了咬牙,迎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决然向村口走去。
托亚拉着角兽的缰绳,站在村口刻着“海文”俩字的石碑旁,看着基德木然地走来,深深吸了口气。虽然他早已没有肺,体会不到那种充斥着气体的感觉。但他留下了用深呼吸缓和情绪的习惯。他已经准备好了角兽车,将带着基德去希尔,送这孩子踏上未知的旅途。他很讨厌送人的感觉,这会让他想起当年,在宇宙中目送一个又一个战友消失在黑暗之中的情形。活到现在的,只有他一个了。
基德走到托亚面前,看着陌生又熟悉的铁匠医生大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昨夜在这里,托亚的冰冷悍然似乎还历历在目。而这一刻,他同彼得和艾伦莉亚一样,瞳孔里充斥着悲哀。他再次回头,村口仍然是那片小小的广场,中间有一口水井,有一棵巨大的杉木树,四周,是村人共用的库仓和窖藏室,还有堆在房前为村人修缮房屋的一堆堆被削得干干净净的木材。
他还记得幼时偷偷爬到那树上,向井里丢石头,还有在木材挖上一个又一个小洞,排列成各种图案。很简单,但对于幼时的他却是非常有趣的各种事。只是,这一眼过后,也许有朝一日,也会同家里那黑木小屋一样,说不定会被丢弃在某个角落。
“走吧!如果是a的话,他只会向前看。”托亚轻轻拍了拍基德的肩膀,在这张年轻的脸上,他似乎看到了a的影子。
但基德却慢慢扒开了托亚的手,径自走向载满着谷草的角兽木车,只说了一句:“我不是a。”
托亚尴尬地笑了笑,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衰老。虽然机械身体依旧如新,但那属于人的心,已在回忆中慢慢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