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垂涎三尺
邬思道摘下**一统帽,向顾贞观颔首致意,“远平兄,无锡剑门诗会一别,已匆匆十五年,还记得乡梓同年邬静仁否?”
顾贞观早接到鲁桓的通报,又怎么会不知道是他呢?当下将手拱礼,哈哈笑道,“久闻静仁兄去到北京,上次随四爷来过武昌,贞观俗务缠身,却是无缘一见,实在是失之交臂,惭愧惭愧。来,静仁,里面请。”
宾主到暖堂中落座,奉上香茗,他们都是无锡老乡,又是同窗的学友,这次见面,乡党同窗诗友三种身份交杂,自然就要寒暄一阵,谈起往日的相交经历,论及人事,都禁不住唏嘘一番。顾贞观是名门望族出身,邬思道也是书香传家之第,这么多年来,两人都是天涯飘零的命运,更是增添了一种同是沦落人的相惜情感。
顾贞观见邬思道已是华发渐生,加上腿已经残疾,更是为他伤感,“想不到静仁如此命运多舛,贞观也已乌头半苍,唉,十五年风云变幻,白云苍狗间,已是面目全非,回忆起当年江亭月色,我们吴中的一般士子,令人……”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暖堂前海棠树下,凌啸手执马鞭,叹道,“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闻得这下半阙《沁园春》,邬顾两人忍不住击掌相赞,对于他们的这种怀旧情感,显然是最贴切不过的。两人都是满月复才华之人。尤其顾贞观更是浸婬词曲,越品越觉得这词气势恢宏暂且不谈,光是那份对青春的追忆向往和唏嘘感慨,就切合灵性到了极点,这让他禁不住叫道,“快拿笔墨来,好词,好词!”
邬思道却站起身来。微笑道,“中流砥柱处,浪也遏飞舟!侯爷,柱自岿然不动,漩涡间,百舸争流!”
凌啸哈哈大笑,“好一个我自岿然不动的中流砥柱,好好一个漩涡前百舸争流!凌啸受教了。邬先生。别来无恙啊!”顾贞观方才把词句抄录下来,听到他们的这番隐喻相争,心中一动,在这词的前面加上这段对话作为序言。
邬思道还待行礼,凌啸一把上前掺住。“邬先生和我顾老师是同辈,这礼我怎么可受,何况先生腿脚不便,咱们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先生能来我何园作客。就是给后辈们太大地面子了,倒是我要行上一个敬礼。”
“邬先生总算还记得来何园一坐啊,不知这是打何处而来?”凌啸亲自为他续上茶水,笑着问道。
邬思道看看堂上的丫环仆役,笑道,“侯爷这是和我打禅不成,来处来,去处去?”
凌啸一摆手吩咐下人们。“你们都下去吧,通知鲁管家,好生招待先生的随从,再送上几个火盆,置办些酒菜来,我和顾先生要与先生秉烛夜话呢!”
邬思道见他如此晚才回到何园,也知道他是一个忙人,再也不转圈子。直入主题道。“思道前来,一不为品尝武昌鱼。二不为欣赏湖北鼓,单只为我家四爷来和侯爷谈谈心。”
对自己猜错了他的来意,凌啸很是意外,你们家老四都已经满头长脓包了,还和我谈心?
酒菜上来,在几个红彤彤的火盆熏烘之下,暖堂上顿时温暖如春,四下紧闭的门窗透不进一丝风来,几只烛火直直向上,一时间大家都感到身上舒适,但是话题却未必舒适。
“侯爷自年前入善捕营,可谓是青云直上,说句老实话,即便是如思道此般豁达之人,虽早已不在热衷于功名利禄,也忍不住对侯爷羡中带妒。侯爷天纵奇才,但思道细细观来,却实在不知侯爷的抱负所在,今日,既是为四爷,也是为思道自己问问,侯爷心中,乐土何在?”邬思道向他们敬上一杯之后,娓娓而谈。
他的这种语速语调,在凌啸看来,简直就不像是政治势力间地对话,分明如同师友话志。凌啸也不愿意处处设防,“凌啸蒙皇上恩典,累次提拔方到今天,报效皇恩是臣子本分。再则,凌啸出身虽是纳兰一族,早年间却是狼奔狐窜于田野间,深知百姓之疾苦,不敢说时刻不忘,但也常挂心头,凌啸既然手执一方权柄,当为百姓谋福利。先生既然说是交心,凌啸也就放肆地问一句,可以吗?”
邬思道听他的话语,倒也不全是官话,也道,“当然,谈心在于交心,侯爷以诚相待,四爷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
凌啸却摇摇头,“四爷之志,凌啸不敢说百分百全知道,但也能猜个**不离十。现在我问的不是四爷之志,是先生之志!”
此话一出,邬思道和顾贞观都是一愣。
邬思道心中一动,道,“思道刑余残废,早就不做他想,要说是只为混一口饭吃,那就是在敷衍侯爷和平远兄了。人生在世,每个人的路,既有自己选的,上天在冥冥之中也为你定好了很多的调调。仰而乞者难,俯而拾则易!就像同样是立志求取功名,豪门易而寒门难。思道的前半生,已经荒废在八股文敲门砖上,最后还是落魄江湖。”
回忆起过往的坎坷人生,邬思道颇有些自伤,自干一杯,咂着品位了一下辛辣味道,“后来能得到四爷地垂青,四爷心存百姓,对思道言听计从。思道以为,与其懵懂老死于床上,寂寂无名于青史,倒不如择良枝而栖,所谓青蝇振翅不过数午,附之骥尾能至千里。借用侯爷刚才之词,直到此刻,就算思道想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但思道毫无峥嵘岁月可言!思道栖身四爷府。就是想做些事情,不负此生!”
凌啸点点头,为他斟上酒,感叹道,“儒家讲究出世,道家崇尚出尘,先生也是君子以自强不息。凌啸能够明白,来。为先生的这份不甘之心,干了!”当即三人共饮一杯,无锡的这两位读书人都望着凌啸,等他的下文。
“先生之志,凌啸已经明白了。相较其他几位来说,四爷更加重视民生,这一点,凌啸早就看出来了。那么四爷这次想让先生和凌啸谈什么呢?”凌啸把皮球踢了回去。
邬思道沉吟半晌。抬头盯着凌啸道,“以一个天大的秘密,和侯爷你泯一段怨仇!”
“…….”凌啸狐疑地看着这位邬先生,心中翻起惊天骇浪,看来邬先生已经猜到是自己嫁祸给他们了。
要想泯灭这一段血海深仇。老四能够拿得出手地,定然不是什么小秘密,甚至是自己的死穴所在。凌啸默默思索一番,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地纰漏。当即探着口风笑道,“哈哈哈,邬先生,我和四爷之间有什么怨仇?要真是有什么怨仇,我这当事人怎么会不知道?”
顾贞观眼皮一跳,想起容若说的那段恩怨,急忙道,“静仁。你我相交一场,是君子之交,这事情和交情无关,咱们都各为其主,但是也万万不要丢失了恩师教导我们地良知啊!”
邬思道苦笑道,“平远,此事我也是刚刚得知,详情我并不知晓。我刚刚从四川远游准备回京。谁料到大江封锁。接着就收到四爷的信,要思道为他和侯爷讲和。”
顾贞观急了。“那个秘密你总该知道吧!”
凌啸却一摆手,“先生,不要逼邬先生了,各为其主嘛。不过,邬先生,四爷不会是只要你带了这么一句话吧?”
邬思道却道,“今日既然能够坐在这里把酒言欢,思道就不准备瞒着两位。四爷信中的原话是,即便凌啸还是不能原谅属下们的过错,他也会把这个秘密交给你,不为别的,他已经受到了皇上的严厉处罚,降为了固山贝子,还要面壁思过,现在秘密还给侯爷,作为那次恩怨中地恕罪,希望侯爷你能够放他一马,安心做好自己的臣子本分,阿哥们之间地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解决!”
顾贞观哑然而笑,“静仁,四爷难道就那么相信那个秘密的份量?”
凌啸嘿嘿笑道,“四爷为何这么信得过凌啸?若是我拿了那秘密之后,就无后顾之忧,那么到时候四爷还能怎么钳制于我?”
邬思道淡然道,“四爷既然信得过侯爷的人品,自然有他信得过的理由。不过,他若全然把希望寄托在妇人之仁上,他就不是虎步龙骧的四爷了。四爷下面还有话。他知道,即使这个秘密捅到皇上那里去了,侯爷也不过是会被皇上削了权柄,但是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相信侯爷也是聪明人,懂得兔子急了也蹬腿的道理。”
他紧紧盯着凌啸,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侯爷硬是还要掺和进来,他就立刻放弃自己所有地理想,完全投靠到太子的阵营之中,以王爷之尊位,凭毕生之所能,尽阖府之力量,不择任何手段,无论是栽赃嫁祸,还是诬陷谋杀,他都要先除掉你地威胁!”
呵呵,还真地是兔子急了要蹬腿的搞法。
凌啸自问,自己不是一个受威胁地主,但是现在实力还很薄弱的时候,万一真的把老四逼得红了眼,按照自己在历史中的知识,老四怕是还真地做得出来。
见凌啸没有再说话,邬思道掏出一张纸片,递给凌啸,“还请侯爷检验。要是真的,请侯爷就烛焚烧!”
一见到这张纸片,凌啸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完整的一百元人民币!
接过来模一模,看一看,凌啸就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币,微一回想,这张百元大钞,是凌啸在信阳给叶斌之女小萍的,他忍不住苦笑道,“你们什么时候把太医院的叶城给揽到麾下了?”
邬思道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现在东西已经给你了,侯爷。今后你怎么抉择,思道现在管不着,但是有一件事情,思道想请侯爷帮个忙!”
凌啸把百元大钞放在烛焰上点燃,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哦?先生请讲!”
“四爷于皇子之中还算是为国为民的,帮四爷渡过此次难关,则三足鼎力之势尚存。朝中也能常保一丝正气。望侯爷看在这一点上,杀掉所抓到地四爷门人,千万不要交给了即将到湖北的八阿哥!”
“八阿哥?”凌啸大讶,他的这个要求实在大出自己所料,更何况,自己都不知道老八去而复返,邬思道是怎么知道地?
看到凌啸的吃惊,邬思道笑着解释道。“四爷府上专门买了西域良驹,用以急切间代为传信,京师到武昌,不过两昼夜可到。”
“为何要杀掉你们自己的人?”
邬思道叹道,“皇子与皇上相处的难处。于我朝最难!不显己才,恐其见弃,过显其才,恐其见疑。四爷这次若没派人来。即是无能,必被皇上所遗弃,但是来了被抓了活口,万一三木之下,招供出太多的东西,即是过显其能,必被皇上所怀疑!”
凌啸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邬思道。顿起爱才之心。
自己要杀掉所有可能是阿哥们地人,是顾贞观建议地,想法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一来担心那晚有人暗中窥视到自己行动,所以杀人灭口,二来就是考虑到传出去会是开国第一大丑闻,康熙面子上过不去,所以自己先杀光了。好拍康熙地马屁。
但是这邬思道竟然从老四的角度。把这件事情上升到了战略的层面,毫不计较一时的得失。真是石头里面掰出油来。贞观先生是典型的战术好手,这邬思道事事都是从战略的角度出发,要是两人对决,就像是项羽刘邦之争一样,项羽屡战屡胜,却步步走向穷途末路,刘邦屡战屡败,却步步进逼。
高人啊!
尽管老四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已下了杀人的密令,可以显示出他们还没有渗透到自己的高层中来,但是凌啸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凌啸越看越觉得自己不能容忍了,这么好地人才,却被老四搞走了,自己还怎么混啊?!
凌啸眼中寒光直闪,他很有一种当即杀掉邬思道的冲动,得不到的就要毁灭它,这可不是爱情,这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啊,被抢跑的爱人不会来对付你,但是被抢走地谋士会搞得你头大如斗,甚至身死名裂。
“凌啸也不骗先生承我的情,贞观先生早就建议我杀了全部京中来人。”凌啸犹豫着,还是按捺住了,他忽觉得自己是受了二月河的影响,对邬思道的文采风流羽扇纶巾难以狠下心来,再说,他也不知道邬思道敢这样显露才华,是不是埋有什么后招。
邬思道哈哈笑道,“我亦料到平远会给你这个建议,所以也没有拿那个纸片胁迫于你啊!”他为凌啸和顾贞观斟上酒,“按说,咱们即使不是政敌,可也不该如此地坦诚相待!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顾贞观诙谐道,“静仁是猝不及防挨了一闷棍,就找上门来当面一嘴巴,这种事情,还要瞒谁啊!就像是一个浴桶中洗澡的男女,谁不知道谁啊?”
凌啸郁郁陪他们笑了笑,急事说完了,几人开始就着酒菜聊些文章学问起来,直到酒酣菜尽月西沉,方才罢了。
天色已晚,凌啸和顾贞观都出言挽留,请他在何园先住下,邬思道笑着答应了,自有人领他到客院歇息不提。
“先生,你明天就陪邬先生四处逛一逛吧,府里的事情先安排下去。”
顾贞观嘿嘿一笑,“你的心事我明白,既然你不怕我嫉妒他,我也会尽力去办的,至于成不成,我看难!”
第二天的清晨,凌啸起得很早,叫醒他的不是公鸡打鸣,而是豪成的大嗓门。
全身披挂,甲片定当作响,脚底地马刺踩得地板直响。还没有等到小依叫他,他就从床上坐立起来。
和豪成到了书房,凌啸还在打着呵欠,“哥哥,差事办得怎么样了?”
豪成裂嘴笑道,“我这当哥哥的怎么会不给你办好事呢?那不是在你脸上吐口水吗?成了,该杀的基本上都杀了,人头也用盐和石灰腌了,现在的天气冷,十天半月坏不了。另外还抓了很多外地人,却不是京城来的,不过也有几个可疑的,我都抓了,送到大营里面关押起来了,等下请你去审讯一下,好吗?。”
凌啸拍拍他的肩膀,“你是我哥哥,难免就对你严格了些,谁教咱们两个相依为命,连半步都不能错的呢?好,这次差事办得不错!”见他夸奖自己,豪成刚刚咧嘴一笑,却听见凌啸接了一句,“真是有其弟必有其兄啊。”豪成和他公事完毕,毫不犹豫就是一飞腿,“搞了半天是夸自己啊!你不觉得这和有其子必有其父一样荒谬吗?”
“时间是可以倒流地!”凌啸闷闷地没把后半句说出来,“不信就看看我为什么在这里!”
忽地看到邬思道从甬道那边与顾贞观缓步出来,凌啸收回了心神,看着这个谋士,这个自己垂涎三尺地战略家。豪成看他发愣,顺着他的眼光看去,“那个跛子是什么人?”
凌啸不想让他知道了之后担心,换了话题,“顾先生地一个好友。你说抓到的那几个人有什么地方可疑?”
豪成急步走到门口,见胡骏亲自在把手,就回来对凌啸道,“那几人虽是普通生意人打扮,持有江淮的路引,但是他们的口音很像是京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