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明月如霜(一)
燕子矶下,烟寒水冷,一轮明月倒映在江中,静影沉璧,滟滟随波,乳白色的寒雾载浮载沉,忽而一阵江风吹过,将水中月影搅成碎玉乱金,浮在月心的一条婀娜倩影也晃动起来,宛似月宫姮娥翩翩起舞,休迅飞凫,飘忽如神。
青萍悄立江边,凝神不语,虽然江风寒冷,但是她不过是微微一皱眉,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而已,丝毫没有到下面避风的意思,燕子矶三面临水,一边靠岸,其形中间凹陷两边上扬,状若一只展翅欲飞的飞燕,故而得名燕子矶,在万里江水之上,有着“第一矶”的美誉,不管是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数里之外,就可以看见兀立江边的燕子矶,她选在此处等候,正是要赶来会合的杨宁第一眼便看见自己。
褚老大手中已经换上了用惯的重剑,如同门神一般杵在青萍身后,而两人身后三尺处则肃立着两个身着青衣小帽的男子,相貌平凡无奇,眉眼却是颇为精明,一眼看上去就像久在豪门世家执役的家丁仆从,若是去除了褚老大这个凶神恶煞,倒像是富家小姐带着仆从出来赏月一般,只是若有杨宁、平烟一般的眼力,自可发觉这两个青衣人的手掌过分白皙,不像是仆役所有。
在众人身后,一片霜叶凋零的红枫林前,平烟负手而立,一袭白袍在江风中猎猎作舞,利剑一般的目光微微一转,从阴蠡散尽的天际转到了前方青萍的身上,不过若有人在一旁看来,定会发觉她的一双明眸早已经失去了焦距,右手更是紧紧握住银霓的剑柄,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感觉到一丝平静。平烟的心神在这样美好孤清地月夜早已全部放开,面前一线江水滔滔东流。身后红枫在风中呜咽,霜冻的草木在秋风中瑟缩,点点滴滴的声响渐渐在灵台中淡去,只有那个救走明月的青衣人的影子,不知不觉间,变得越来越清晰,从未有过的软弱袭上心头,平烟只觉前途茫茫。天地之大,竟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蓦然,轻舟破水的响动传入耳中,平烟猛然惊醒,放眼望去,只见数里之外,一艘轻舟在明月下飞驶而来,破浪穿梭。其快如矢,几乎是在平烟抬头的瞬间,始终凝望江水地青萍黛眉舒展,一双明澈如秋水,清寒如冰雪的眸子毫不掩饰地透出强烈的喜悦。下意识地向前行了一步,这样一来,她已经站到了燕子矶的边缘,若非前面钉着防备游客落水的栅栏铁链。只怕她已经立足不稳,坠入矶下那一片乱石湍流当中了。褚老大看得触目惊心,他性子鲁莽,并无多少男女大防的想法,一伸手就想拉住青萍的披风。这时候那艘轻舟已经接近燕子矶,距离不到半里,正在褚老大的手掌将将沾到青萍身上披风地一角的瞬间,一道灰影从轻舟舱门电射而出。褚老大只觉眼睛一花,那道若隐若现的幻影已经渡过百余丈距离的江水,在燕子矶下的乱石上轻轻一点,便如孤雁一般翱翔展翅,轻轻落在青萍身边,一伸手就将青萍地娇躯揽入怀中,紧紧抱住不放。
虽然根本没有看清那灰衣人的面容,但是只从那一往直前的气势。美妙绝伦的轻功身法。褚老大便已经知道来人是谁,当下一缩脖子。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步,将保护青萍地重责双手奉上,那两个青衣人的第一反应是翻掌欲攻,但是一缕若有若无的笛声适时传入耳中,两人对望一眼,一句话也不说,绕到燕子矶下的渡口,上了那艘将杨宁送到燕子矶的轻舟,扬帆而去。
青萍还未看清来人面容,整个人便已经被熟悉的气息紧紧包围,在李还玉日日汤药的苦心相佐下,相思剧毒早已经在她体内每一寸筋骨,每一条血脉里面蔓延开来,即使服下了缓解毒性的“长相思”,也不能珐除那种如坠冰窟地寒冷,更不能缓解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只是在这一刻,所有的阴冷似乎都被杨宁身上洋溢出来的烈火一般的热情融化驱散。一声轻叹,青萍无力地将螓首倚偎在杨宁胸前,随即反手将杨宁抱住。
若是再过上几个时辰,两人之间就生生分开了七日,现在虽然还不到七日,但是两人身心都已经印下了深深的痕迹,几乎是在深情相拥的那一瞬,杨宁便发觉怀中的青萍是那样纤弱,好像自己只要稍稍用力,怀中玉人就会生生碾碎,而青萍也嗅到了杨宁身上驱之不散地血腥气息,还有那一种惨烈无比地杀机威煞。即便如此,两人谁都没有松手,反而越发有力,紧紧抱住对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两人的血肉融合到一起,生也不离,死也不离。
不知过了多久,杨宁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双手,讷讷道:“青萍,都是我不好,不该抛下你去跟烟姐比武,知道你被人掳走了,我都要疯了,好不容易才想出法子救你,现在好了,烟姐把你救出来了,我也杀了唐伯山,他们忙着争权夺利,就顾不得纠缠咱们了,一会儿我们就登船离开金陵,一起扬帆出海好不好?锦帆会正要在海上建立根基,伊会主临行之前也邀我们一起出海,听说大海地风浪虽然很可怕,但是海上的景致也是美不胜收,姐姐不是说将来接回绿绮姐姐之后,我们就一起到海外隐居,朝餐晨曦,夕枕烟霞,过神仙一般的日子么?现在提前一些也无妨吧,而且说不定我们可以提前救出绿绮姐姐呢。”初时语气还有些吞吞吐吐,说到最后几句,已经是凤目发光,熠熠生辉,清秀的面容上尽是憧憬向往之色,仿佛一个正做着美梦的孩童。
青萍只觉心中一痛,下意识地身后和杨宁相握,口中却状似无意地问道:“子静,这几天你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瘦了很多,比我都憔悴呢?”
杨宁一怔,手足无措地道:“找不到你,我心情很不好,有好几次都忘记了吃饭,也没有顾得上睡觉。”他早已经习惯了在双绝姐妹面前实话实说,但是话一出口,就发觉青萍脸色沉了下来,望着自己的目光满是嗔怒,声音不禁低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觉得饿了的话,都会去找东西吃,如果困了,也会找地方休息,你看我一点事都没有,就别生气了,等到我们离开金陵,找到落脚的地方,我亲自下厨,做几样你最喜欢吃的小菜,当做给你赔罪好不好,我看你这样苍白憔悴,更应该好好将养一体。”
青萍叹了口气,她自然知道以杨宁精纯的内功,只怕十几天不吃东西不睡觉都未必有事,如果真要杨宁凭着本能照顾自己,绝对只会像初见那时一般瘦弱,所以她和绿绮一早就规定杨宁一定要饮食正常,只可惜若没有自己姐妹监督,杨宁在这一点上多半会阳奉阴违。眼前这个既是情人,又是弟弟的少年,虽然有着绝世无双的武功,却偏偏不会照顾自己,若是自己毒发身亡,这个虽然有着无数亲人,却都只会害他利用他的少年,又该如何在十丈红尘之内孤零零地活下去呢?想到此处,青萍心中生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看向杨宁的目光由怜惜温柔变得坚定起来,半晌才道:“子静,我不喜欢出海,被囚禁的这几日,我突然想起,自从父母亡故,我和姐姐被忠伯护着离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故居,爹爹凶名满天下,为了提防有人寻常,我和姐姐一直隐瞒身份,就连爹爹娘亲的坟墓都没有祭扫过一回,天下没有比我更加不孝的女儿了,你我虽然没有明言,但是今生今世却已经不能分开,你陪我去一趟江陵,在我爹娘坟前拜上三拜好不好?”
杨宁越听越是欢喜,即便以他的无知,这几年辗转风尘,也知道青萍邀他一起祭拜的意义何在,即便不算是拜堂成亲,也等于是缔结鸳盟,只不过他虽然对青萍早已经钟情,却毕竟年纪还轻,心灵更是纯洁得宛如金玉,没有几许**之念,虽然两情相悦,但是对他来说,只要能时时刻刻伴在青萍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所以从未想过要和青萍成亲,但是青萍这一婉言提出,他只觉得无尽的欢喜在肺腑中爆炸开来,心慌意乱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围着青萍一连转了几个圈子,喜得手舞足蹈,却是再也不敢碰触青萍的娇躯,唯恐无意中冒犯了青萍,让她收回成命。那种形诸于外的喜悦不禁让青萍羞红了娇颜,就连褚老大这样的粗人也是呵呵笑个不停。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浮云渐渐消散,江上浮沉的重重白雾在明亮的月光下也淡了几分,如水的月华笼罩在这一对少年男女的身上,浑不似红尘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