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二年十一月初九,正值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然是飘雪千里,江汉交汇的江夏邑,却也是瑞雪纷飞。江夏扼束江、汉,襟带吴、楚,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欲固东南者,必争江夏,战国末年秦楚交战,楚国失去江夏,只能一再东迁,最后为秦国所灭,三国时期,孙策就是斩杀了刘表所立的江夏太守黄祖,才创立了江东基业,江夏的重要性可见一斑。二十年前,江夏原本属于唐家所有,直至唐康年纳土归陈,江夏才归于朝廷治下。
江夏乃是东南要冲之地,杨氏自然要将江夏彻底掌握,虽然始终难以断绝唐家对江夏的影响,军政大权却被朝廷派下的官员牢牢掌握,而唐家也十分识趣,将自家表面上的力量都撤出了江夏,日后更尽量避免对江夏的直接渗透,自然唐家也留下了一部分暗中的力量作为伏笔。朝廷和唐家在江南的势力便以江夏为中心达到了相对的平衡,而且谁都明白,若是有一方主动挑衅破坏了这个平衡,就有可能导致江东局势的翻天覆地,投鼠忌器之下,即使越国公唐康年已经亲自下令追缉魔帝剑绝,唐家的势力也没有在江夏掀起什么风浪,江夏也就难得的维系了表面上的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甚至还有本城的一些世家子弟,文人墨客,趁着入冬以来难得的一场瑞雪,聚众到城西南隅地黄鹤楼赏雪赋诗。饮酒作乐,倒也是其乐无穷。
黄鹤楼耸立在江夏蛇山的黄鹤矶头,凡三层,高九丈二尺,加铜顶七尺,共成九九之数,四面八方,形似黄鹤,展翅欲飞。雄浑中不失精巧,原本是吴主孙权建来?望军情的哨楼,时过境迁,如今和巴陵的岳阳楼一样。都已经成了宴饮游乐之所,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今日做东的是江夏第一世家黄家的少主人黄,他生性风流,喜好舞文弄墨。正值节气,又是他二十五岁的生辰,便包下了黄鹤楼整整一日,请了满城的世家子弟和文人墨客过来。不容闲人接近,这些人喝了几十坛美酒,写了几百篇诗文。又令歌女调筝弄笙。将其中佳作一一唱来。直闹到日影西斜,仍是意犹未尽。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吵闹之声,其他地客人多半都没有察觉,正在微阖双目细听女子歌喉的黄却是睁开了眼睛,他已经有三分醉意,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身边伺候的随从,那随从十分机灵,不等黄吩咐,便跑到下边探听情况,不多时跑上来道:“公子,没事,是一个外地来的少年书生,一定要到楼上观景,小地已经让人打发他了。”
黄也知道这等事情楼中伙计自会打算,便略一点头继续听曲,谁知下面的吵闹声越来越大,满楼的人都听见了,就连歌女也停口不唱,众人侧目望去,只见几个伙计拦阻之下,一个少年正拾阶而上,人影闪烁中根本看不见他的容貌衣着,依稀只见一袭白衣飘飘,风姿闲雅,意蕴风流。虽然十分嘈杂,却好像都是那几个伙计在吵嚷,根本没有听见白衣少年地声音,尤其令人惊奇的是,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些挡在他前面的伙计就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推搡着一般连连后退,只得任他从容登楼。
看见那边闹得实在不像话,登楼之人似乎又不是什么俗客,黄连忙高声道:“来者都是客,请这位朋友进来吧。”那些伙计听了一个个如蒙大赦,立刻散开两旁,任凭那白衣少年自由登楼,直到这时,黄才看清,原来上来地是两个人,那白衣少年身后还有一个青衣小厮,两个人如影随形,方才被人群遮挡,自己竟没有看到那个青衣小厮。
那白衣少年肤色白皙,长眉凤目,容貌俊雅非常,上得楼来,便是微微一笑,一双秋水也似的明眸滴溜溜转动了一圈,众人都觉得他好像瞧见了自己,而且那少年的目光锐利非常,不过单单一瞥,人人却都觉得五脏六腑似乎都被那个白衣少年看透了一般,竟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喘。黄毕竟是主人,身份与众不同,又喜那少年风标绝世,便上前施礼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为何要擅闯我们地诗会呢?”
那白衣少年一声朗笑道:“这也算诗会么,我只看见一群醉鬼在喝酒,我都说了是要在黄鹤楼上看看风景,若非你们强占了黄鹤楼,我又何必与你们为难。”
这白衣少年不说话犹可,一说话众人都愣住了,只因这少年地声音清脆悦耳,宛若银铃,内中别含一种妩媚,竟不像少年男子地声音,众人惊诧之下,这才仔细望去,只见那少年相貌清秀绝俗,身着白色锦衣,举止动作丝毫不显娇柔之态,宛若玉树临风,一眼望去,浑不似女扮男装,但若用心瞧去,眉目流转,眸光涟漪,似有柔情万斛,果然是个易钗而的少女,一时不禁都瞧得呆了。站在白衣少年身后地青衣小厮瞧见众人痴迷的神态,不禁一声冷哼,说也奇怪,不过是一声冷哼而已,众人却只觉仿佛醍醐灌顶一般,立时都清醒过来,面面相觑之下,都是尴尬难言。
还是黄较有胆气,也不说破这少女的身份,一揖到地道:“今日是黄某的生辰,邀齐了朋友在黄鹤楼上赏雪赋诗,都是年轻人,不免放荡形骸了一些,还请公子不要见怪,黄某这就命人收拾一下,若是公子有兴趣,不妨看看我们的诗稿,或者有几篇可以入方家之眼。”说罢黄果然命人撤下酒席,开了窗子换气,等到浊气消散之后再重新关上,只留下可以俯瞰江水的那几扇窗子。众人也都用过了醒酒汤,又命人在四周点了几支淡淡地清香,不过片刻,当真闻不到半点酒气了。
直到这时,那白衣少女才漏出一缕笑意,打消了将众人都赶走的意图,当真上前
篇诗稿,细细阅读起来,这些诗稿也有豪放的。也些矫揉造作,有些无病申吟,大多数都是一扫而过。不予置评。众人都屏息看着那不知身份的少女,若是她捡出自己的诗篇,想必比众人品评都来得公正些,孰高孰低。当下立辨,当然,若是这少女外表灵秀,月复内实则草莽。他们也就不必对这少女如此客气了,能够上到黄鹤楼的人,纵是纨绔也有限。多半都有几分真才实学。自然不会轻易被美色折服。
看过所有诗篇。那白衣少女并未挑出任何一篇,而是信步走到窗口。遥望江汉风光,半晌才曼声吟道:“雪点翠云裘,送君黄鹤楼。黄鹤振玉羽,西飞帝王州。凤无琅?实,何以赠远游。裴回相顾影,泪下汉江流。(注1)”
黄大喜,这正是自己的诗篇,想不到这少女慧眼独具,第一个便捡了出来,正要起身道谢,那白衣少女已经再度吟哦道:“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洲势迤绕碧流,鸳鸯??满滩头。滩头日落沙长,金沙熠熠动飙光。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注2)”这一的却是江夏一个有名地中年文士。
那白衣少女也不看那些诗稿,信手拈来一般念了十几首诗词,抑扬顿挫,无不合乎节拍,虽然没有管弦,却令人如聆清音,而且念的都是众人品评出来的佳作,几乎无一遗漏,不过是草草看了一遍,就能过目成诵,更能将几百首诗词品评出高下来,这等才华,就是男子之中,也没有几个,更何况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女呢,不知不觉中,众人望向那白衣少女地目光不禁多了十分敬重。
那少女念诵完毕之后,却又转过头来,嫣然道:“你们这些诗词虽然不错,不过我最喜欢的却是这几句。”说罢神采飞扬地吟诵道:“为君槌碎黄鹤楼,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注3”
众人闻言大哗,这些诗篇他们都交换看过,即使不能背诵下来,也都有些印象,自然记得这几句诗是一个落拓的狂生贾易写的,此人三十多岁年纪,生性放荡不羁,诗词也是滑稽可笑居多,人人喜他诙谐,却又受不住他地狂傲,也只有黄才肯折节下交,这一次诗会,他胡乱作了一首古风,其中倒有大半不着边际,只有这几句相关的,却又尽显癫狂本色,所以被评了最下等,想不到竟被这少女挑了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在角落里醉眼惺忪的贾易高声叫好道:“还是这位小姐慧眼独具,知道老贾的诗好在何处。”
那白衣少女长眉微蹙,她虽然无意隐瞒女子身份,可是人人都识趣不提,却被这醉鬼揭破,不禁有些气恼,放眼瞧去,只见那贾易三十多岁年纪,一身灰色地布袍陈旧不堪,衣襟上满是酒痕,一脸的颓唐神色,完全没有诗文中的豪迈气度,不禁暗自怀疑自己地眼光,莫非将醉鬼地梦呓当成了别有怀抱么?想到此处,她扬声问道:“贾先生,黄鹤楼不是还在么,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将它槌碎地呢?”
那贾易嘻嘻一笑,答道:“黄鹤楼自然早就被我槌碎了,是黄鹤仙人上天哭诉了一番,玉皇大帝这才令人重修黄鹤楼,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此间父老,这黄鹤楼已经不知道重修多少回了。”
白衣少女扑哧一笑,耀眼的笑容看得众人都是一阵目眩,贾易却发怒道:“小姐你也不信么,若是不信就到了天上去问问玉皇大帝吧,左右你也不过十天半月地性命,就是现在去了,也不算可惜。”
白衣少女闻言面色一冷,清秀绝俗的容颜顿时蒙上了一层寒霜,双目如冰如剑,寒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众人都道贾易的老毛病犯了,有人劝阻道:“老贾,你不要再胡说了,哪有平白无故诅咒别人早死的呢?”有人更是嗤笑道:“老贾,你的皮是不是又痒了,若是这位姑娘果然命不久矣,哪里还会有心思来黄鹤楼观赏风景呢?”众说纷纭中,那贾易却是冷笑不已,如若罔闻,别说众人不满,就是黄见状也着起恼来,厉声道:“来人,贾兄醉了,请他到后面醒醒酒去。”
两个侍酒的仆从闻声上来搀住了贾易,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健仆,四只手分别抓住贾易的关节,力度十分适度,即使是贾易自己,多半也只会以为自己酒醉无力,不会明白自己为何会任人摆布。两人正要将贾易扶到后面去,却有人喝止道:“且慢!”这人的声音极是淡漠,听在众人耳中却只觉比寒冬腊月的雪水还要冰冷几分,都是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不禁侧目望去,只见说话的那人竟是上楼之后便站在角落里的青衣小厮,只是他此刻的神情却绝对不像一个寻常下人,虽然看似呆板平静,但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酷厉森严,令人望一眼都觉得刻骨之寒。
那两个仆从首当其冲,声音入耳只觉浑身剧震,双手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力道,任由贾易挣月兑开来。贾易刚刚站直身形,便只觉眼前一花,一个相貌清秀冰冷的青衣少年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冷冷问道:“你为什么说她只有十天半月的性命了,若是你说不出任何理由,我便当你是存心咒人,看在这岳阳楼大好风光的份上,我也不想见血,只将你沉入汉水,让你去见玉皇大帝。”这少年语气虽淡,却是满怀杀气,令人生出心惊胆战的感觉,众人虽然对贾易不满,却也不愿见他被人杀害,有几个通晓武功的客人下意识地逼近,想要即时援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