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许多线索,绿绮对廖水清的身份已经心中有数,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毕竟廖水清的身份实在不同寻常,心中正在七上八下,无意中瞥见廖水清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道示弱并无用处,沉吟片刻,绿绮缓缓道:“小女子不敢妄自猜测,只是观先生气度,绝非屈居人下之辈,听先生言谈,定是手握重权,位比王侯,先生既是女子,就绝不可能是汉王殿下,先生曾提过膝下有数女,但是绿绮素闻先生多年来跋涉江湖,终年不息,应该没有多少时间生育子女,想必是尊夫姬妾所出,以先生的人品才貌,尊夫竟然还要三妻四妾,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说到这里绿绮俯身再拜道:“小女子绿绮叩见汉王妃殿下千岁。”
廖水清含笑起身,亲手将绿绮搀扶起来,摇头道:“你这丫头倒是会东拉西扯,还居然让你猜中了,不错,我便是汉王正妃,益州的主母,只是廖某过不惯养尊处优的日子,故而以在佛寺清修为名,改扮男装奔波江湖,虽然比不得禹王三过家门而不入,一年到头也只有几日在家,更是很少以王妃身份与人见面,所以天下人大都蒙在鼓里。”
绿绮见廖水清满眼都是笑意,胆子更大了几分,便轻笑道:“其实绿绮尚有旁证,那位古伯伯在王妃身边伺候,本是侍从身份,却与王妃殿下如此亲近,毫不避嫌。绿绮便猜到了几分,更何况以火凤郡主昔日的身份威势,家师尚且俯首称臣,先生却能够与她结交为友,只凭‘河伯’二字,只怕是不行地,先生既然并非西门前辈那般的宗师,那就只有可能是王妃身份了。”
廖水清闻言哭笑不得,伸出食指在绿绮眉心点了一下。道:“你这丫头,还真是心细如发,老古原本是前朝内宫供奉,因与拙夫有旧。国破之后逃到益州避难,后来拙夫见他武功高强,这才请他留在我身边侍奉,二三十年朝夕相处。我早已经将他当成亲人看待,想不到竟被你据此看出端倪。至于我与郡主的交情……”说到这里,廖水清一声长叹,黯然道:“你说的也不错。当年的火凤郡主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虽非九五之尊。却已有帝王威势。我若当真只是一个会治水的贤士。只怕早就甘心情愿投到她帐下了,只可惜廖某还是汉王正妃。李家的主母,一言一行,都有可能牵涉到天下大势,所以就只能以友朋相待了,更可惜的是,为了廖某的一丝执念,双方终于反目成仇,廖某愧对郡主,愧对幽冀敬我重我地万千百姓,廖某至今忆起往事,仍觉汗颜无地。”
绿绮心中不禁生出疑惑,虽然与廖水清相处时间不长,却也觉得此人绝非冷血绝情、背信弃义之人,当年廖水清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火凤郡主视为背叛呢?还未等她想清楚,耳边已经响起廖水清略带疲惫的声音道:“当日郡主出兵之际,便遣使者前来见我,约定两家联手席卷中原,倾覆杨氏,到时候为帝为王,各凭本领,只是我却让她彻底失望了。”绿绮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方才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疑问说了出来,不禁有些尴尬,但是机会难得,谁知道日后是否还有机会向廖水清请教呢,所以她忍不住追问道:“据小女子所知,当日郡主起兵,汉王、王都曾起兵呼应,为何郡主还会失望,而且兵者,国之大事,纵然汉王与王妃都不愿擅动刀兵,这也是情理中事,为何郡主会认为王妃背叛盟约呢?”
廖水清冷笑道:“摇旗呐喊也是呼应,真刀真枪也是呼应,当日郡主起兵,惟有南宁、益州可以为翼助,只是王麾下的南疆雄兵虽然彪悍,一来道路艰险,二来不服水土,三来有唐家相阻,纵然拔城夺寨,势如破竹,也不能影响大局,不过是能够威慑唐家的后方,迫使他们不敢全力加兵河东罢了,只有益州地兵马才有可能威胁杨家的根基――关中。昔年楚汉相争,汉高祖据益州,出关中,终于成就帝业,东汉末年,三国争雄,魏汉相争,诸葛孔明六出祁山,姜伯约九伐中原,皆是为了夺取关中,益州若想夺取天下,必先取关中,才有一线可能,郡主与我约定一起出兵,她攻河东,我攻关中,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郡主自然不会以为我另有想法。”
绿绮心中疑惑,迟疑着问道:“王妃殿下,小女子虽然不懂军略,也知道郡主之议的确双方得利,益州若能趁势逼取关中,成则可奠霸者之基,事若不济也可从容退兵,料想杨家为了大局着想,也不敢过分追究,为何王妃殿下竟然会觉得不妥呢?”
廖水清深深地望了绿绮一眼,淡淡道:“第一不妥,其时君臣名分初定,天下一统,虽有藩镇割据之患,黎民百姓却已经可以稍加喘息,民心思安,郡主于此时起兵,虽然是杨家挑衅在先,仍然是不合天时,一旦战祸连绵,天下苍生饱受荼毒,自然会对郡主生怨,幽冀虽然兵精粮足,二州之地也难以面对天下人地怨恨;第二不妥,郡主将杨家兵马逐出冀州,这是守土,兵出河东,却是侵掠,
风彪悍,归附杨家已久,郡主事先未能安排细作内应打,便失地利;第三不妥,幽冀虽然势强,却终究不如杨家根深蒂固,虽然连遭败绩,却并没有伤筋动骨,实力犹存,又有唐家可以相助,反观郡主,声势虽然一时显赫,却如无根浮萍,实则孤立无援,南宁劲卒不能过湘,益州兵马囿于山河,且彼此并无信任,难以戮力同心,天时地利已经不存,又失人和。纵然郡主精才绝艳,又岂能逆天而行。我既是汉王妃,就不能不考虑益州的利益,王上本无逐鹿问鼎地野心,益州偏安已久,经不起穷兵黩武,更何况纵然我益州全力相助,但是关中四塞,表里山河。易守难攻,又岂是轻易可破,时日一久,三方必然陷入苦战。谁也不能抽身,原本心存观望的南宁和唐家说不定也会趁势自立,战乱四起,山河破碎。倒头来难免是生灵涂炭。若是郡主有君临天下之势,纵然不曾相邀,我也愿助郡主一臂之力,既然郡主兴兵。只是为了报私仇,雪私怨,我又岂能让益州百姓无端淌入浑水呢?”
绿绮听到此处。不禁暗自点头。心道。莫非是汉王妃拒绝郡主出兵之议,幽冀君臣才因此怀恨么?可是据自己所见所闻。郡主与幽冀诸臣,都非心胸狭窄之人,若是汉王妃地拒绝有理有节,又岂会至今耿耿呢?心中千回百转,绿绮谨慎地问道:“莫非王妃殿下拒绝了郡主的使者?”
廖水清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芒,淡淡道:“以你地聪明,怎会不明白,如果我当时拒绝了郡主,纵然郡主着恼,也会谅解我一番苦心,只可惜我却是当着使者地面信誓旦旦地答应起兵,甚至要求与郡主平分中原,这才令郡主相信我出兵地诚意,继而抛却辎重,轻兵突进,只因一旦关中战起,杨氏两面受敌,首尾不能相顾,郡主自信可以因粮于敌,便决意速战速决,免得杨家为了巩固根本,龟缩关中。只是当郡主深入河东月复地之后,我却偃旗息鼓,罢兵休战,杨氏趁机在河东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又与幽冀内部某些反对郡主的势力两相勾结,断绝了郡主粮道,以致幽冀精锐,进退两难,兼且变生肘腋,岳秋心又挟持了郡主义子为质,这才有郡主被迫下嫁地屈辱,这一切都是廖某背信弃义的结果,你如今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了吧?”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听到廖水清直言不讳,绿绮仍觉心中激荡不已,二十年前那段血泪交织、风云变色的往事早已湮没在风尘之中,事实真相以讹传讹,早已不为人所知,就像廖水清的背叛,在世人眼中,不过是汉王起兵呼应火凤郡主,却弄了个虎头蛇尾而已,或者会扼腕叹息,谁知道其中竟然有这样地隐衷呢?绿绮虽然是清绝先生的弟子,却因为师尊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所知也不比寻常人更多,而今得知真相,一想到昔年的火凤郡主,在千军万马中陡然得知亲如姐妹的好友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地消息,该是何等的痛心,何等的绝望,绿绮便觉得感同身受。恩断义绝,割袍断义,这样的事情说起来轻松容易,但是对于当年那个浴火凤凰一般美丽高傲地女子,想必会比剜肉剔骨还要痛上几分吧?只是绿绮心性通透,虽然廖水清说出了背叛的经过,她却心存疑窦,以廖水清的为人,为什么会选择那样愚蠢地方式呢,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缘由,想到此处,绿绮忍不住用疑惑目光望向廖水清,希望能够得到真正地答案。
似乎感受到了绿绮地目光,廖水清转头望向窗外滔滔江水,蜿蜒长堤,缓缓道:“其实方才那些理由不过是说给别人听的,我真正地心思实在难以告人,我一生所学都在治水上面,早已发下宏愿,只求海晏河清。黄河溃决,我得郡主之助,收拾了残局,郡主依着我的条陈,年年治水,纵然遭遇水患,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反而是眼前这江水,数十年来较少水患,故而堤防败坏,有许多地方都需要治理修缮,杨威登基称帝之后,天下名义上已经一统,我费尽苦心,说服了杨、唐两家,同意拨出钱粮修缮江水堤防,眼看万事俱备之际,居然出了这样的变故,杨威趁火打劫,自然是十恶不赦,郡主起兵报复,对我来说也是可恨至极,所以为了我一点私心,终于用这样的卑鄙手段背叛了郡主,郡主兵败之后,杨唐两家对我全力支持,才有了我今日的成就,当然进一步的治理仍是无能为力,大概要等到四海真正归一的那一天了。”话音未落,廖水清唇边已经浮现一缕略带嘲讽的笑容。
二十年来,廖水清还是第一次向他人提及生平憾事。当年地背叛对她来说自然是无奈之举,只是她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迫使火凤郡主困守于幽冀,等到治水的目标完成,即便刀兵再起,对她来说也无所谓了,想不到人心却是如此凶险,岳秋心竟然趁机发难,用尽令人发指的手段,迫使好友嫁入皇室。在她违约收兵之际。便已经有失去惺惺相惜的知己好友的准备,但是这样的结局仍然出乎她的意料,得知这个
那一刻,她便知道大错铸成。和喜讯一起送到她手火凤郡主一封书信,信封之内并无片言只字,只有一方碎锦,一柄断刃。意思相当明白,割袍断义,恩怨两消。之后地漫长岁月,午夜梦回之际。她常常惊悚而起,不能安眠,她不知道向洛阳写了多少封信。却再未得到任何回音。直到火凤郡主的死讯传来。她的希望才彻底断绝。无论火凤郡主是否死在那场大火之中,情形都没有什么不同。既然选择了死遁,以火凤郡主的高傲,便绝对不会再重现人间,而她这个背叛者,更是再没有机会得到昔日好友地谅解。
往事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其中种种辛酸苦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知不觉中,廖水清转头向窗外望去,一双眸子映出城池楼阁逶迤连绵的影子,只是那些景物根本没有进入她的心房,萦绕在心头的只有记忆中永远难以磨灭地火红倩影,恍惚如昔。其实她又何尝不明白,不论火凤郡主是生是死,都断然不会原谅自己,而自己又何尝需要她的原谅。二十年鸿雁传书,背约之事自己却从没有提过半个字,只因即使重来一遍,即使她当时就知道岳秋心的阴谋,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有愧于心,却绝不后悔,所以也不会违心谢罪,想必那个孤傲绝伦的女子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不肯回信,不愿相见,覆水难收,昔年那一段友情早已不能挽回,既然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定要在人前演出相逢一笑泯恩仇地戏码呢?和那个女子相比,她廖水清还真是不干脆啊!
绿绮的目光深深凝望着廖水清的侧影,再也不能移开半分。廖水清地相貌原本是雌雄莫辨,坚毅中透着柔美,飞扬地眉梢眼角,虽然尽染风霜,却也溢出阳光气息,她地开朗诙谐,令人即使知道她的身份,也难以生出戒备提防。可是从侧面看去,廖水清地面容轮廓却如刀削一般清晰,站在绿绮的位置,只能看到廖水清右边一只眼睛,却已是宛若横波流泉,睥睨生姿,分明刚刚说出了平生憾事,周身上下却看不到一丝阴,从她眼底深处,绿绮只看到了决绝刚毅,没有一丝软弱愧疚,没有一分黯然无奈,更有那唇边一缕笑容,明明透出嘲弄滞涩,却是熠熠生辉,灿若朝阳,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目眩神迷。
看着这样的廖水清,绿绮只觉浑身战栗,这一刻,她终于理解了西门烈、吴澄这些人对廖水清的戒备忌惮,这样的决绝,这样的执着,谁又能够不胆战心寒?只是绿绮无论如何,也生不出怨恨,对于廖水清,她只觉得衷心敬畏,不知怎么,一个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头,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奇女子为妻,不知道那位素有懦弱之称的汉王李子善,究竟是有季常之癣的老好人,还是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可怕人物呢?
正在绿绮胡思乱想的时候,廖水清突然转回头来,方才那些阴暗的情绪似乎一扫而空,拊掌大笑道:“从前那些恼人的事情不必说了,你这丫头既然猜出了我的身份,也要给你一些奖赏才是,只是我离家在外,身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舱中你若是看中了什么,除了那张平头书案,你开口就是。”
绿绮惊醒过来,她虽然没有什么贪念,却也不禁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王妃殿下,这张书案可有什么珍异之处,让您这般爱惜?”
廖水清笑道:“这张书案用蜀中特产的红杉制成的,树龄大概有几百年了,入水不浸,遇火不焚,的确珍贵无比,只是对我来说还有别的意义,这是外子亲手雕成送与我的,若是给了你,只怕他那里说不过去。”
绿绮心中暗自惊诧,想不到汉王殿下竟然喜欢做木工,眼珠一转,她指着书案上的红玉狮子镇纸道:“王妃殿下,这个镇纸精巧可爱,不如给了我吧!”
廖水清的目光一凝,半晌才轻笑道:“这镇纸原本是我从别人那里抢来的,今日却又要被你抢走了,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怪,罢了,这大概就是缘份,这个镇纸你就拿去吧,可要好生保存,不要随便丢掉了。”绿绮闻言大喜,虽然没有欢呼起来,却是立刻拿起红玉狮子镇纸,赏玩摩挲,爱不释手。
廖水清见她如此,忍不住摇头叹息道:“还真是个孩子,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你也不要‘王妃’、‘王妃’的叫个不停,我在外边便只是廖水清,若真要以王妃身份相见,只怕我也未必肯出手救人了。”
听出廖水清言语中的警示意味,绿绮自然不敢违逆,连声应诺,廖水清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说,又望了窗外一眼,淡淡道:“前面就到沙市了,上岸之后,我们先去江陵等候,想必最多明日午后,子静和青萍就可以到了,我在江陵有一处别院,料想无人敢来打扰,正适合用来疗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