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郡,洞庭湖,岳阳楼。七八日连降飞雪,茫茫江波,尽被风雪遮掩,等闲舟船难以往来,八百里洞庭几乎人踪绝迹,直到十一月十四日傍晚,天色才彻底放晴,漫天阴云一扫而空,待到夜深人静之时,更是呈现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的瑰丽奇观,尤其是江湖际野的岳阳楼,纵然是夜暮深沉,也是精美庄严,气象万千,漫漫月光流淌在岳阳楼顶的琉璃瓦上,恍若流金,如此美景,令人想不到,就在数月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斗,虽然当事人的胜负对天下大势并没有什么影响,其后的变故却令整个江南都震荡不安。
这些时日,江东水军蠢蠢欲动,已经兵压江夏,扬言要入境追捕杀害越国公世子的凶手,王自然不会让其得逞,也将麾下水军集中在赤壁,下了死命令不许江东一兵一卒过境。双方既然已经剑拔弩张,攘外必先安内,巴陵郡治岳阳首当其冲,首先宣布了宵禁,入夜之后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走动,岳阳楼也不能例外,故而虽然月华如水,却是乏人观赏。
月上中天,夜色更深,江天一色,纤尘不染,突然之间,月影深处显出一点黑影,而且黑影还越来越大,定睛看去,才知是一叶轻舟自水天分际处驶来,分波渡水,快如离弦之箭,不过一拄香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江边,驭舟之人身穿青衣,容颜清秀淡然。月光下面目宛然,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他将小舟系在码头上,转身推开舱门,露出一缕春日阳光般温暖的笑容,轻轻道:“青萍,岳阳楼到了,你不是要上去看看么?”
舱内一片静寂,直过了一盅茶时间才传来一声梦呓般地申吟。过不多时,一个身着淡红衫子的少女挑帘出来,睡眼惺忪,钗横鬓乱。两颊嫣红,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她迷迷糊糊地走到船舷边上,伸手掬了一捧冰冷的湖水。轻轻淋洒在面颊上,寒意侵入肌肤,她精神一振,恢复了清醒。偏着头看向那青衣少年,含笑道:“子静,当初我就是在这江边将你捡回去的呢。”
杨宁眼中透出迷蒙之色。喃喃道:“是啊。我那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向南走,糊里糊涂到了岳阳楼下。不知怎么便觉得这里很亲切,所以坚持不肯离开,开始的时候,楼里的伙计还肯给我几个馒头吃,后来就不再管我,不过我早就学会抓鱼虾吃了,所以没有饿死。”
青萍扑哧一笑,道:“是啊,你不仅会抓鱼虾,还烤得香喷喷的,有一些小孩子闻着香味直流口水,你还会分给他们一两条,我和姐姐经常在岳阳楼前献艺,听说了之后便很好奇,到岸上一看,只觉你和我前两年在江边捡的小黄很像,都是脏兮兮地,还很凄惨,就把你捡了回去。”
杨宁板着脸道:“是啊,我和小黄很像,所以你非要给我起名字叫小灰,我都说了自己的名字叫做子静,你还不肯改口,要不是绿绮姐姐当头棒喝,只怕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青萍轻轻吐了吐舌头,连忙转移话题道:“子静,你在这里当了那么长时间厨子,对这里一定十分熟悉,要不你去下厨吧,给我做几道美味佳肴,这些日子不是吃干粮,就是吃野味,我的嘴里都淡死了。”
杨宁早已习惯了青萍地脾气,自然不会与她计较,反而想起这些时日两人漂流江湖,果然是没有几日安眠,更是难得有美食佳肴可用,还不如昔日在洞庭湖上,自己每隔几日都会给双绝做几道小菜那般安逸自在,不禁心中暗自惭愧,伸手拉起青萍,肃然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厨房,你到楼上等我,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再顺便补充一些食材,剩下这几日我天天都给你做菜,你爱吃什么我就做什么。”
青萍闻言眼睛发亮,忍不住吞了几下口水,看向杨宁的目光好像要把他吞进去一般,杨宁虽然明白她的心意,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足下轻点,逃命也似地向岸上扑去,青萍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银铃一般地清脆笑声在夜色中飞扬回旋,不过她却毫不担心会惊动他人,杨宁既然已经上岸,数里之内,就不会再有任何人能够保持清醒,更远的地方,笑声也会被瑟瑟湖风削弱得难以分辨。这一夜,岳阳楼便只属于她和杨宁两个人,想到此处,青
声渐渐停下,眸子深处透出温柔的光芒,这个地方,第一次相见地所在,也是杨宁恢复神智的所在,从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便已经系上了不能割断的牵绊,今生今世,生死与共。
杨宁闷着头冲进沉沉夜暮,眼中已经不见了畏惧之色,只余下无尽地温柔,视野中瞥见十余个驻足细听风中传来地甜美笑声地巡逻军士,他的身形宛若一缕轻烟一般从这些人身边掠过,那些军士身子一僵,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不久便传来轻微地鼾声,未过片刻,杨宁已经将周围还能呼吸的人统统点了睡穴,除了巡夜士卒、更夫之外,还包括岳阳楼中昏昏欲睡的值夜伙计,岳阳楼四下并无人家,这也减少了杨宁的许多麻烦。一切都安排妥当,确信这一夜后面的辰光都不会有人前来打扰,杨宁才回到岳阳楼,并没有直接到顶楼去寻青萍,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后面的厨房,只见昔日故地整洁如新,灶下余火尚温,初冬时节,虽然没有多少新鲜的菜蔬,鸡鸭鱼肉却是一样不少,杨宁心中暗暗盘算,既要让青萍吃得欢喜,又要清淡一些,毕竟现在青萍身子太弱,许多大补的食材反而没有益处,看了半晌,终于下了决心,伸手拿起了菜刀。
青萍倚在窗前,凤目弯弯,透出无限欢喜,清冷的夜风吹拂在滚烫的面颊上,好不容易才能降低一点温度,自从在父母坟前成就大礼之后,她就总是觉得俏脸如同火烧一般,说来奇怪,即使是与杨宁有了夫妻之实的时候,她也觉得理所当然,全不似如今这般心慌意乱,脑子里翻来覆去只回响着一句话――我是他的妻子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我们分开!
青萍是刻意将杨宁支开的,从纪山上下来,到了江边,两人便向岳阳赶来,一路上杨宁驭舟不得空闲,她则是在舱中半梦半醒之中,两人没有多少相处时间,按理说她正可以安心休养,可是她却几乎没有真正的安眠,总是忍不住透过舱门的缝隙偷偷望着杨宁的背影,一闭上眼睛,那人的身影更是深深刻在心底,片刻都不曾消散,脑子里更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清晰无比。
初次相逢,他的外貌简直比乞丐都不如,浑身上下更是死气沉沉,若非还有呼吸,真令人怀疑他早就没有了生命,两年时间的日日相处,青萍亲眼看着生命点点滴滴地回到那个少年身上,在自己的照料提点下,渐渐的,他不会不知冷热随便穿衣,到时间会去吃饭,太阳落山会去睡觉,不再疯傻癫狂,不再整日整夜地在湖边发呆,虽然还是想不起往事,说话却已经清楚有条理,虽然如此,自己费尽了苦心也无法然除去笼罩在他身上那一股孤寂冷漠的气息,只得千方百计地欺负戏弄他,直到他烦恼无奈,生气皱眉,只有这个时候,才能从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一丝合乎年纪的气质。岳阳楼下,自己姐妹挑战颜紫霜,却终究落败重伤,生死关头,那个被自己保护在羽翼下的懵懂的少年却宛若匣剑月兑鞘而出,展露出惊人的气魄光芒,直到那一刻,自己才忽然发觉原来一缕情丝早已经缠绕在两人身上。无奈还未有机会倾诉衷肠,便已经凤泊鸾飘,不过短短数月,却已经是几番离别,几度生死,也曾刻骨相思,也曾相濡以沫,终于心心相许,两情缱绻,却已经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双亲墓前,自己鼓起勇气将生死两途任凭情郎决断时,心中其实忐忑难安,盼他答允,怕他答允,患得患失,其情难述,幸喜君心如我心,才成就今日鸳盟。
只是为何心愿得偿,自己却又如斯慌乱起来,在他面前再也无法放开胸怀,这最后的几日时光,明明是想要真真切切地尽到妻子的责任,好生侍奉新婚夫君,效仿梁鸿孟光齐眉举案,可是自己居然无法再平静地面对那个熟悉非常的身影,这又该如何是好,方才一时意动,竟然逼迫子静下厨做菜,这世上哪里有自己这样的妻子,想到此处,青萍只觉刚刚降下温度的脸颊再度滚烫起来,周身上下宛若烈火焚身一般,青萍申吟一声,无力地爬在桌面上,心里满是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