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滚滚黑色浓烟越过青山,淌过河流,随风四散。
四周终于归于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青山依旧,只是多了几万具穿着铠甲的尸体作为点缀。
河流依旧,只是那翠绿的色彩里多了几道鲜红萦绕。
十万大军尽数覆没,天幕上的棋盘一片空白惚。
苏沫抬手拨了拨在乱风中被吹乱的刘海,透过发丝,看着对面的慕容云烨,尽管她呕血数次,他却一滴未洒,但面色已不复先前那么红润,且此时此刻他那一对秀致的长眉拧得格外得的……赏心悦目,就凭这两点,她便甚是满意。
“疯子!”慕容云烨终于目光从那空荡荡的棋盘上转了过来。
居然宁可同归于尽也不弃械投降温!
苏沫眼角微微弯了弯,“彼此彼此。”
“你是谁?”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阴鹜,苏沫那两只大眼睛眨巴眨巴,无穷的波光一闪一闪,十分坦然惬意的样子,她说:“姓苏名沫,苏沫,你昨晚刚娶进门的侧妃。”
“这张脸的确是,可是……”
她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突然停滞的唇畔上,下一秒,一道紫影晃过,眼前已经空无一人,而背脊突然一冷,苏沫心里顿时大呼不好!
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脖颈里有一道温热而潮湿的气息喷薄而来,并嗅到他身上的清香,说不出是什么香料组成,但是入鼻的瞬间似乎让人看到一幅华美的倾城画卷如流水般缓缓铺泄开来。
“这一身肌肤也是么?听说苏城大小姐的胸口处可是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像是雪地里盛开的一朵红梅,每一个见过的男人都赞不绝口,来,让我瞧瞧,你的胸口有没有。”
说着,他白皙得近乎于透明的指尖就搭上了她的衣襟,潋滟的目光则婉转在她垂落在衣袖里的那一双纤纤玉手,那儿正有一道银光一闪一闪,他已经做好准备,只要她微微一动,他保证会在她手里的银针发出之前就一爪抓碎她的心脏。
然而……
“如果我说昨晚只是意外你信不信?”
他指尖一顿。
“要怪只怪是你不仁在先,我不过是想跟上你给一个教训,哪里知道刚好撞上那样的事。”
这话她说得十分诚恳,而抹去一些重要的枝节后,事实也的确如此,她的确是想要给他一个教训而上了群芳阁,也的确是意外地撞上江家大宅里的事。
他的身影嗖地一下晃动到了她眼前,凉薄的指尖很轻,轻得就像是一缕薄纱微微一拂,就拂动了她单薄的下颌。
“参加选妃,嫁入我燕王府,深夜出现在江家,报名武举,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
他墨玉般的瞳仁里闪烁着锐利的光。
她的呼吸有些微微的紧张,她清晰地感觉到四周那蠢蠢欲动的杀意正一点一点地将自己包围。
不是不敢和他放手一拼,尽管现在一拼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她落败丧命,然而一想到自己今时今日会身在这里为了什么,她便银牙一咬。
看来他已经把苏城苏沫给调查了,但她没想到他居然查得那么仔细,仔细到连胸口一颗朱砂痣都查了出来。
既然如此……
“绝对的姓苏名沫。”
‘绝对的’这三个字被她咬得很重,面对他那如同测谎仪般精准的目光,她毫不惧怕。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不是苏城苏沫,但她的确是叫苏沫,在另一个时空,被称之为现代的地方。
冥冥之中似乎一切都早早地被安排好了,如若是在三年前,她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还有一天会用回这个名字。
然而,却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名字还是那个名字,一笔未增一笔未减,而这人……却已经不是当初的人,一张人皮面具就造就出了一个废材崛起的苏城苏沫。
安静了许久,久到苏沫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又露出了破绽,但没可能啊!反复思索自己说的话,虽然是有所删减,但的的确确句句属实。
“这或许是你迄今为止说的唯一的一句真话。”他收了手,可就当她呼吸开始渐渐放开来时……
“也极有可能是你撒得最大的一个谎言。”
她摈住呼吸。
“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如若那是一条条真实存在的生命,你还敢同归于尽吗?”
随着他的视线,她看着青山绿水间的累累尸骨,好一会儿,一双秀眉挑了挑,笑了一声,“会。”
如果这是真实的战场,她依旧是宁死也不退后一步。
一步退,则一国亡。
宁做战场上的一具枯骨,也不做苟延残喘的亡国奴。
“我也想问问你,你攘内时的凌厉手段放在现实中是否依旧下得了手?哪怕那乱是来自你的骨肉至亲。”
她话音刚落,他已然低低地轻笑出声,“会。”
旋即,苏沫深深一个呼吸,内心涌起一股复杂。
有朝一日,她不想在战场上遭遇他这样的对手。
有朝一日,她又十分想和这样的对手在战场上淋漓地过上一招,不管个人生死,国破家亡,只求痛快。
最后这棋局带来的幻境随着他衣袖一挥,青山绿水,累累白骨,俱化为尘烟。
当苏沫再睁眼时,眼前还是那破旧布满灰尘的房屋,歪脖子老槐树,擦拭干净的石桌石凳,未喝完的一杯君山银针,只是没了精致的棋子和倾城的燕王殿下,一旁,小怪正冲着一个方向表情狰狞地挥舞着它的爪子,但苏沫此时没空去理会它吱吱吱吱地到底在骂些什么,因为神识在幻境里呆了太久,再加上玄力大量消耗,她全身虚得慌,额头已是布满密密麻麻的一层细汗,胸口更是憋闷不已,有什么东西在直冲着嗓子眼,她眉头一皱,一口鲜血喷将出来,接着一个摇晃,在失去知觉前,有一道声音在心底冷冷地响起。
“以后你就住在太宸园,夜里最好安分些,没有下次。”
是慕容云烨的警告声。
※这一觉苏沫睡得很沉,可以说是她这三年里睡得最沉的一次。
她做了一个的梦,一个真实而又虚幻的、五花八门的梦。
就如同人临死前的走马观灯般,过往的一切在梦境里悉数交叉放映着。
车水马龙和战场硝烟,商场酒吧和客栈酒楼,朋友的欢声笑语和侍卫们的誓言相随,养母临终时的嘱托和母后饱受羞辱的咬舌自尽……
以及依旧任性妄为不愿长大的弟弟怒目高吼的那一声声‘你管不着!’,她从没想过要管住他,她只是信守承诺,照顾好他,可正是她一心要呵护的他最终将一颗子弹轻轻从背后射穿了她的心脏,他说:“姐,得不到的,我宁可毁掉。”
还有这一世那一道总是扯着自己衣角的男孩的懦懦眼神,他说,“阿姐你抱抱我。”
然而当她承着呼吸间带来的疼痛,怜惜地伸出手时,那双如婴儿一般光滑柔软的手掌却轻轻地为了夺权而弑父杀亲,定她一个叛国大罪……
“沫沫,答应我,守住家业,照顾好你弟弟……”
“阿临,活下去!报……仇……”
“姐,得不到的,我宁可毁掉。”
“阿姐你抱抱我。”
……
最深的背叛,来自最亲的人。
最后的最后,苏沫是在一阵肝胆欲碎般的痛苦中尖叫醒来的。
而她醒来的第一眼,入目的人居然是那个来自群芳阁的,叫做锦绣的姑娘。
“娘娘您醒了。”锦绣姑娘眉目间殷殷切切,又有些战战兢兢,似乎是对这一刻期盼了许久,又害怕了许久。
苏沫眯了眯眼,锦绣姑娘那一头光亮闪闪的头饰怎么只剩下了一根香木簪子,而那花枝招展一舞好比孔雀开屏的绚丽衣裳哪儿去了?怎么她一进燕王府反而穿得素净起来了呢?说起素净,她居然连脸上的妆容都比平时淡去了几分。
这难道是锦绣姑娘为打响家斗的第一炮而特地精挑细选的装备?
一副文文弱弱,洗去铅华,良家妇女,相夫教子,我见犹怜的样子,不可否认,她的确是做足了功课的。
可是,下一秒,苏沫满心的猜想都被奈奈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给拨乱反正了。
“愣着干嘛?王爷教你来是伺候娘娘的,还不赶紧把洗脸水给打上?”
伺候?
苏沫一惊,慕容云烨居然叫锦绣姑娘来伺候自己?
锦绣姑娘被奈奈这一斥,眼眶红了红,立即低头端着脸盆子出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她以为她是进来当夫人的,结果一进门就被派到了这里来,现在专门是伺候主子您的了。”奈奈语气中还记恨着锦绣姑娘进府前在轿子上递来的那一道得意洋洋充满蔑视的眼神。
“婢女?”苏沫顿时一阵头疼,“慕容云烨玩的什么把戏?”
“管他什么把戏,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这几天还搜刮了不少,就等你醒来了,这破烂地方呆什么呆,一个不小心命都没有了。”说着,奈奈的眸光忍不住地发抖着。
苏沫想,自己这副样子果然是吓坏了她,刚想安慰,可是……这几天?
“我睡了几天了?”
奈奈深吸了口气,十分严峻地伸出了三根手指头,“再过一个时辰,就不多不少,这个整数。”
也就是说三天了。
苏沫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气,“难怪头那么沉,睡得太多了,但怎么感觉玄力恢复了不少呢?这怎么回事,有谁来看过?”
一提起这个,奈奈的表情突然变得极为愤慨,只听得她恨恨地道:“一个庸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