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还有话要交待。拦住走到门口的武志文和刘绢二人,问道:“两位见过倭刀没有?”
“见当然是见过的。”
两个教头都有点迟疑,不知道张佳木问这个是什么用意。
日本是太祖皇帝亲口说的十五不征之国之一。从洪武年间至今,朝贡不绝,所贡特产,当然就是扇子、倭刀之类最多。而回赐的,却是以日本不产的铜钱居多。厚往薄来,贡少而回赐多,大为不合算,朝中正臣多不以为然,自仁宣之后,不准日本多贡,所以使臣也是来的少了。
但百来年间,贡来的物品也是不少。京师又是四方辐辏之地,什么货物到中国都不会少了北京这一份,所以倭刀在乡下可能是稀罕物,但在北京,也甚是平常,没有什么要紧。
“见是见过,但不知大人问它做什么?”
“两位觉得,倭刀好用。还是咱们的腰刀好?”
刘绢抢着答道:“若是说起这个来,当然还是倭刀好用。不论是劈砍方便,还是锻造锋利,倭刀都远胜咱们的刀。”
此说是实,虽然听着不大舒服,但在场的人都默不作声,显然刘绢所说,大家都以为正确,只是夸奖他国事物,实在是心里不大痛快之故。
明朝的刀,制式花样极多,但论起锻造工艺水平来,和倭刀差距已经极大,论说起来,是一篇大文章,总之,中国刀的水平自唐之后一直在下降,而倭人国内较少变乱,且又以武士当国,所以对刀的铸造极为考究,此消彼长,自然高下立判。
戚继光在平倭时,就有感中国兵器不及倭人锋利,虽然使用毛竹等远程兵器,加以阵法训练,戚家军在平倭时总能以少胜多,但武器长处不妨拿来利用。所以后来戚帅仿制倭刀形制打制戚刀,虽然换了名字,但从材质到形状,其实和倭刀相差不大了。
“我亦云然。”
刘绢的话,张佳木也不大爱听,但是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道:“所以,我打算依倭刀形状,打上二百柄好刀来。不必计较工本,好选上等精铁,请好铁匠来打。名字么,就叫唐样横刀好了。”
倭刀原本就是仿唐式横刀,略加变化。只是这个历史沿革只有后世人才知,明朝那会儿,普通人对此事反而知道的不多。
“何必如此麻烦?”刘绢反对:“市面上倭刀多的很,采买二三百来把来就是,总比自己打造要来的便宜的多。”
“这……”张佳木踌躇道:“我自有理由,这件事你好生去办,不要问我原由了。”
打造兵器当然是预备砍人,锦衣卫都有制式的绣春刀,狭小而短。虽然锋利,但用来劈砍就吃亏的很了。虽然如此,也可以将就着使用。但坊丁用的武器,乱七八糟,不成制式,所以要通一换了,再配上一些圆盾,一旦事起,可以为大用。
铠甲什么的,就没有办法准备了,那是军国重器,和火铳、强帑一样,都是不允许私自拥有的,一旦发现,必获重谴。
买现成的倭刀当然省事,但刀买了要用的,想想用小日本的东西来砍中国人,张佳木心里那点别扭劲却是无法消除,也只能自己多费些事了。
……
这里的事交待完,张佳木才想起自己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月复中肌饿,有若雷鸣。但现在却不是吃饭的时候,好在身上吉服未换,而且要去拜会的全是正南坊中的贵人,不然的话,时辰太晚,就嫌失礼于人了。
先去右都督张軏家。
张府距离极近,打马急行,不到两刻功夫就已经赶到。五间七架朱门锡环的大门,富丽堂皇。光是守门的豪奴就有十余人之多。
以张佳木的身份,当然不够资格昂然直入。好在,有张軏的帖子,通传门上,也是少了许多白眼。
“等着!”
接了张佳木呈上的帖子,门上门政懒洋洋的吩咐一声,接着,便大摇大摆的进去了。
“老爷请个小小的百户官来做什么?”
“这谁知道,不定是有什么差使交待给他吧?”
“也是没准。”
“这厮我看着有点眼熟,似乎就是管咱们正南坊的锦衣卫百户。”
“原来是他啊,怪不得!”
“看着还挺年轻的,不到二十吧,模样也俊,这样子,看不出来怎么能干啊。”
“遮莫不会是老爷看中了他吧?”
“哈哈,瞧他那兔儿爷的样,老杨这话说的还靠谱。”
当然大明可没有什么同性恋的禁忌,当大官的,不搞个水陆并进,又玩名妓,又玩相公的话,简直就不算是欢场高手。
市井之中,专门有种职业叫“老龙阳”。就是此类,只是当然人不以为怪,甚至反以为荣,眼前这些话,听在张佳木耳朵里,当然是别扭的很,也叫他极为愤怒。
只是他城府已深,下死眼看了说话的几个豪奴,知道这些人平时都在正南坊中行走,而且,多有不法之形迹。他心里定了下来,反而不大计较他们所说了。
豪奴欺客,其实是大贵之家常有的事。眼前这些人故意给张佳木难堪,倒也没有什么极深的用意,不过是习惯使然罢了。
见他沉的住气,脸上一无表情,说笑的一群豪奴反而觉得没了味道,一时住了嘴,改为谈其他的话题去了。
没一会功夫,里头传见。
当然,张佳木的身份不能从今天大开的中门走,而是叫人引导他走侧边的旁门。豪门气象,非贫家小户可以比的,一路行来,各门大开,到处都是点亮的戳灯,把庭院深深,照的雪洞也似。
从侧门过去,一路上不知道过了多少道门,绕过多少道亮如白昼的院子,见了多少奔走供役的下人厮仆丫鬟小子,还有多少穿绸饰玉的贵人居于其中,正自把酒欢笑。
不知道在哪里,有一个昆腔的班子正在清吟浅唱,声音婉转低沉,却又穿越黑漆漆的夜色,直达九宵。
到这里,才知道什么是百年世家,公侯府邸!张佳木自己想想也是好笑,他家刚有十来个家人,一个庄园,母亲和妹妹就感觉已经大富大贵,要是到这里来看看,却又不知道做如何之想了。
就算是靖远伯王骥,也是不能与张軏这个都督相比。张家已经是俨然百年世家,太宗,也就是明成祖为燕王时。先祖张玉就是高级武官,从成祖参加靖难之役,后来死于阵中,明成祖因此对张家后人极为照顾,张玉之子张辅先是袭封为侯,后来屡立大功,进封为英国公,张家也成为大明公侯世家中的第一家,风头已经远超过普通的公侯世家。
张軏是张辅二弟,虽然未能封侯,但为都督,领京营禁军,也是很受信任的高级武官。老实说,象范广那样的武官,从底层干起,不知道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但如今地位,居然还不如一个寸功未立的张軏,原因也很简单,勋戚之家受恩深重,而皇帝也视勋戚为家人亲戚,百事照顾,两者的地位,自然就大大不同了。
张軏并没有出迎,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都督与百户相差实在太远,这一点也无从挑剔。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个暖阁中,等张佳木报了名,在红毡条上叩首行礼后,张軏才从暖阁里发声道:“等了你半天了,现在才来?进来吧!”
话说的也不很客气,却原来是等他等的不面耐烦了。
张佳木进去之后,却见暖阁里点了几十支红烛,灿若烟霞,红光漫映,阁中陈设,也不一不是精品上品,张軏倚在椅上,双脚还盖了大毛皮褥子,几个生的齐整漂亮的小丫头子正在一边伺候着,见张佳木进来,张軏懒懒一点头,道:“原说你看了帖子就该过来,不成想到这会才来,你这个百户,也算是架子大了。”
张佳木微微一笑,答道:“原说晌午就来,但后来靖远伯召见交待事情,所以就耽搁下来,小人无状,还请都督恕罪。”
“我说呢。”听说是王骥相召,张軏倒是一点意外的感觉也是没有。他点了点头,道:“此老行事向来缜密,找你不过是叫你严防地面出事,是吧?”
“是,不出都督所料。”
“这老头儿……”张軏笑了一笑,甚是轻浮。他不再评说王骥,却是拍了拍手,张佳木正在纳闷,一个人影从屏风后闪了出来。
“咦,原来是千户大人。”张佳木颇感意外,他立刻站起身来,行礼道:“下官见过大人。原说明儿去府上拜年,今天却在都督府上遇着了。”
“你来给我拜年,”千户杨英笑了一笑,道:“我却是不怎么敢当。”
“大人说的哪里话来。”张佳木道:“下官是大人部属,大人这么说下官,下官无地自容矣。”
“我说,”张軏打断他们的话头,道:“你们俩就不要这样了。小张百户是个伶俐人,王伯爷很喜欢他,我这里,他也算帮了我的忙,杨英,你就不要乌眼鸡似的了。他是你下属,差事干的漂亮,岂不是你脸上也有光?”
“是,都督说的是!”
杨英当然不敢抹张軏的面子,连忙答应下来。
趁着他们说话的当口,张佳木却是在想:“这两人,一个是纨绔二百五,一个是心眼比针尖还小,能力全无的庸才,这会两人一起见我,却是想搞什么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