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蝉悄悄拉她的衣袖,明珠却倔犟着不肯走,悻悻然地转头凝望着游廊外,夜风习习,庭院内亭亭如盖的桂子树繁叶沙沙摇曳,无数黄白色的小花簌簌飘落,在皎洁的月光下纤灵妙曼,翩跹如蝶。
目光追逐而迷醉,心中一丝兴头乍晃而过。
“小蝉,不要跟过来。”
明珠一抿唇,信步下阶,款款迈向庭中的树旁,边走,边细细浅吟: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驻足的短短一瞬间,白白黄黄的桂子花沾满她的头髻,芬芳点缀香肩,顺着腻如流梭、洁似玉脂的纱缎纷纷滑落。
朱胤忍不住轻叹一觑,千变万化才是她本来的秉性吗?上一秒是任意妄为的狡童,这一秒是附庸风雅的诗人,下一秒又会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他今晚都不想再陪着她瞎折腾了,月圆之时,居然差点命丧她手了……
“皇帝哥哥,明珠绝非是浪得虚名。”
她背向着他口口声声道,清音如罄,语言似笑未露。
忽然闻得此言,转身欲走的朱胤不由止步,又折回来,凤眸黑黑闪闪,睥睨着庭中那抹孑立的清影。
她蓦然回身,重重压枝下宛似弱柳扶风,丹唇逐开,笑眸弯弯,嫣然舒绽,媚若春晓,灿比星华,他心倏忽一撼,好似平静的水面飘落一朵小小的桂花,微微漾起回水纹。
举手拔掉头上的簪花金钗,乌练垂落九天,她身披彤霞,着流缨爪花暗绣大袖软缎衣袭身,外罩一缕淡烟似的薄纱,恍若从云霞蒸蔚深处翩翩沓来的凌波仙子,展臂,踮履,旋起,在漫天花雨中飞练如洒,曼姿盈逸,时而手曳如同摆柳飘絮,时而折腰卧鱼,柔软无骨,赫然仰首袖甩朝天阙,凤翥龙翔,萦尘集羽,乍然回霞。
虽无人抚琴应声,然一动一辄,皆有银脆泠泠,抑扬合节,顿挫附调。
她舞罢,三人犹未回过神来。
朱胤瞳若琉璃,目光灼灼,定定的似将眼前的这一幕烙进了心底。
三千乌丝在她身后逐渐沉淀下来,明珠气息微喘,丹唇逐笑开,凌波仙子乘舞归去,凡心落回红尘十丈。
“此生此景,妾非舞伶君非客。”
她把话停了一停,思忖片刻,复又轻语喃喃道,
“此世此刻,也只此一回,汝非主上吾非臣。”
明珠肯定的语气中夹杂着些许不确定的疑问,她难得这样温言细语,十足的把握是没有把握,想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此生若是奢望的话,那么,良辰美景当下,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一刻也好。
她偏头,他抿唇。
他默然,她默认。
这一瞬的沉默,凝结千言万语,涌动千头万绪。
汝非主上吾非臣……他不知道心里闪过的那一丝慌乱是什么,有些彷徨与疑虑,但不愿去猜测而变得更复杂,早将自己圈地为牢,哪怕喜爱美色,对身边每个女人都抱有一颗柔情的心,疼爱她们也并不是虚情假意,但自己清楚谁都跨不进那个圆圈。
那个圆圈只能容下他一个人。
后来的后来,他一直记得,一直会想起这个落花缤纷的夜晚,如果没有如此迟疑的沉默,而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是不是就能感受她手心传来的温热气息,是不是就会发现与疼爱有异的那一丝不同,是不是……后来就不会那么痛苦和绝望……
雪后初霁的日光撒在台阶上,温煦而泛着金色光芒,映亮明珠姣美精致的五官,却太多憔悴,双颊泛出一丝不正常的苍白,她身上还裹着雪白的鹅毛大氅,若无其事地拉住小蝉,咯吱咯吱地踩地上的雪。
无数的脚印凹陷下去,一片皑皑无暇的雪地,仿若被踩得千疮百孔。
她的怒恨,就如同这满目疮痍,大大小小的洞,无法填满。
入冬之后,皇宫里发生了一些事,就像是有只无形的黑手在背后暗中操纵,让人毫无警觉的一一发生,比如储秀宫住进一批新采纳的秀女,比如舒贤妃不慎落水而获救,又比如她的绣包被人暗中调包。
菱花镜边的妆奁柜内有一只牡丹花纹的香包,本是小蝉所绣赠与她的,里面掺合的全是一些宁神静心的香草,有助于她安胎。
二十几天前,明珠差点儿小产,本以为是体内毒素所引致,也并未察觉到不妥。
直至今日,雪后放晴,天气大好,明珠卧榻这么久,便忍不住要出来逛逛,拿出这个许久未用的香包重新佩戴,小蝉却发现了蹊跷,这绣包的花样和香味皆与她的那个香包相同,却不是她绣的那个。
一日,她绣这个香包恰好被明珠撞见,知道明珠喜欢牡丹花便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哪知她无事献殷勤,针法又太烂,最后收针时,花叶上出了缺口,有一片残缺的小叶子,若不细看,倒也无妨,她因为怕被骂,却一度耿耿于怀,犹豫再三才递出手,幸而明珠也并未察觉,才蒙混了过去。
曾经那样留过心,如今便是一眼,也瞧出来了。
主仆二人当即找到把剪刀拆开来,香草也还是那些香草,香包的内胆囊里却多出一粒黑黝黝的珠子,让郑公公拿去问过太医,只有老院士知道此物,说是泗滨砭石。
泗滨砭石,这个东西给孕妇佩戴在腰间,是会导致滑胎的。
郑公公一说完,明珠眸内锋芒一掠,毫无征兆的,脑子里就乍想起数月前的某日从坤宁宫请安出来,一个慌手慌脚的宫女撞到她,香包掉了,是被那个宫女捡起来,追上来还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