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样?就算是住在冷宫,那夫人也仍旧是你们的主子,而且来这里之前,夫人可是三夫人之一,身份地位也是不一般的。即便是不小心犯了错来到这里,一应吃穿用度依惯例减降,也不该达到这等程度”
“哎呦我的春喜,瞧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是我们刻意克扣了你的月例似的?你家夫人来这里之前的确是三夫人之一不假,可春喜你别忘了,这夫人的名号,可是陛下亲口下旨撤了的。撤了这个名头,你家夫人的地位可就有些微妙了,一方面不是妃嫔,可另一方面又不能说成是宫女。别说是你们,就连我们这些管月例的都有些头大……
“前一阵子往这边送的东西,那都是依照着才人的规矩来的,这还是纯粹怕冷宫清苦,夫人一时间适应不来,我们才好心给夫人升了升月例的档次。可规矩终归是规矩,我们能将规矩改一时,却不能将规矩改一世啊之前的五个月,那些多出来的钱财,全都是我们这些人好心凑来的,拿得全都是自己省下来的贴己钱呀宫里攒下这点钱财不容易,春喜你还是行行好,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呸谁不知道你们这些管内府银子的,一个个富得流油,倒上我这里来装穷还在这假惺惺的卖乖你以为谁不知道么?不论是哪位以往得宠的嫔妃失了势,你们奉上的月例都会保持上几个月的原样,然后等到五六个月后这人的确不再受宠了,便将月例能压多低是多低”
“呵,看来春喜你是个明白人,那倒也省了我的口舌。你家夫人如今已在冷宫呆了五个月,最开始闹死闹活陛下没来瞧过,这之后恪守本分也未曾让陛下欣慰多少。我们在宫里呆的时间久些,最是明白这其中道理,依我说,春喜你还是另觅高就吧何必在这里陪一个活死人浪费终生呢?”
把食案上最后一口鱼汤喝掉,我有滋有味的品咂着那股鲜味儿,同时也乐呵呵的听着外面院子里的争吵。
只听争吵的内容,我便知道是往日送月例的那个太监又来了。
这几个月以来,那边送的月例一次比一次少,每次春喜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暗,但却未曾有过爆发的时候。听如今外边这个这个样子,恐怕这个月的月例已经低到一定程度了吧。
想是怕我触景生情,春喜将争执的声音压得极低,尽量不让我听到,却仍旧掩盖不住那每一句话中的怒意。而那个送月例的太监却趾高气昂着,单是听着他的说话声,我便能想象出他用鼻孔瞧人的面部表情来。
我不敢说自己有多沉稳,只是这样的小人面孔见的多了,便很难再为之生气。至于那些冷嘲热讽,在我眼中不过是些小儿科的东西,听到耳中,一笑置之而已。
可是春喜不一样,他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又哪里受得了这些?
果然,便听得外面春喜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发颤:“罗湘你说话小心些谁说我们夫人以后就一定不得宠了?这才不过短短的五个月而已,哪里就能定下什么乾坤?你在这里将话说的这么彻底,就没听说过死灰也能复燃么?”
就听那名为罗湘的太监一声嗤笑,极为傲慢的嘲讽道:“即便死灰能够复燃,我也能撒泡尿把它浇灭喽”
此话一了,便听一阵哄笑从院中传来,其间又夹杂着不少的拍马奉承之声,想来是跟着那太监来送月例的人们发出的。
一时间听不到春喜的声音,我在房中不免有些担心,这孩子今日怕是被气的发慌了吧。
叹了一口气,我索性起了身,理了理身上的中衣。
圣人还说要以直报怨,咱们这些普通人,自然没有一味隐忍的道理。
推开房门,感到一股暖洋洋的春意向我袭来,抬头眯眼迎着太阳的方向去瞧,枝上的春意果然浓郁了几分。
轻轻笑了笑,再低头,果然瞧见那名叫罗湘的太监穿着青色皂衣站在阶下,此时他瞧见我,多少有些诧异。
我随意打量了一眼他们送来的月例,果然发现比以往少了许多,不过我也不大担心,春天都来了,御花园里能吃的东西也就多了,难道还怕被饿死么?
春喜此时正站在一边,一双眼睛有些略微的红,却又拼了命的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出丑,所以十分难受的隐忍着。看到我出来,他也有些发怔。
“罗大人好兴致,一早上就与人拌嘴,耀武扬威么?”我看着罗湘微微一笑。
罗湘原本在迟疑应不应该对我见礼,又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见礼,此时听到我出言挑衅,自然也将那些虚礼收了去。
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早已是秋后的蚂蚱蹦的不了几天了,所以他又是一声讽刺的笑,道:“看来皇上对夫人的惩治力度不够重啊,一张嘴仍旧比刀还厉看来什么时候得了空,应该去奏明皇帝,让对夫人您的惩戒再深些才好。”
我懒得听他虚无缥缈的威胁,淡笑着道:“方才听说罗大人神勇,随意如何如何,就能够让复燃的死灰再度浇灭……”我眯着眼睛打量了罗湘一下,掩了嘴笑道:“原来还真的不知道,咱们罗大人……呵,竟然是站着撒尿的主。”
身为太监,最怕的自然是旁人点明他身体的缺陷,我毫不避讳的一言将此事说穿,自然让罗湘一瞬间怒气冲天,而他身后的那些小太监,也一个个目瞪口呆起来。
春喜也有些发愣,惊愕万分中,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我倒是不以为意,这话语虽然粗俗些,倒也是直接戳到了罗湘的痛处。毕竟对付这等人,你便是文绉绉的做上一大篇讽刺文章,他也是丝毫看不懂的,何如这等粗俗的言论,直接可以对付这种粗俗的人。
院子里安静了一阵子,众人的目光几乎全都交汇在罗湘的脸上。我也淡笑着看他,见他的脸色从白转到红,再由红转到黑,十分有趣。
“李双芜你休得猖狂,别以为自己原本是三夫人之一,此时就还有耀武扬威的本事被打入冷宫的嫔妃,哪个不是一两年就病逝的?我罗湘倒要睁大了眼睛瞧瞧,你李双芜死的时候,这张嘴是不是仍旧这么厉”
罗湘因愤怒而浑身颤抖着,用尖锐的嗓音将这番话嘶喊了出来,而他伸手指向我的手指尖儿,也酝酿着浓稠的怨恨之意。
“罗湘你竟敢直呼夫人名讳”春喜踏前一步,义愤填膺的模样像一只互犊的小公鸡。
“咱家就呼了又如何?”罗湘用满是怨气的眼扫过我和春喜,冷笑着道:“咱家倒要看看,你们在这冷宫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走”
看着罗湘转身就走,春喜仍想追上前与其理论,却被我拦了下来。
几番神情变幻,待得罗湘他们一行人走的远了,春喜终究是窝在我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略微叹气,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劝慰着。
我并不害怕罗湘来找我的麻烦,虱子多了不怕咬,这宫里的境地再差,也没有比冷宫更差的了。更何况月例的减少已是必然之势,我今日的言行,不过是让这个过程快了一些而已。
那这个代价来给春喜出一口气,怎么说也是值得的……
春喜毕竟是个半大孩子,我领着哭成花猫脸的他进了正房,没过多久,他也就哭的睡着了。
这孩子跟着我,实在是受苦了。
我没有去吵他,而是蹑手蹑脚的来到院子里,尽量小声的收拾罗湘送来的月例。
粟米是掺了沙石的,虽然如此却也将将只有十斤。唯一一块拳头大的肉脯上,也已经有了些白蒲,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菜叶子有些已经烂掉,油壶中的油水更是少的可怜。唯一可喜的是,葱姜蒜之类的佐料倒是给了不少。
用来做衣服的布料,是最为粗糙的麻布。用来更换的鞋底一类,也都是街面上能买来的最便宜的东西。
早已猜到这些事情,所以看到这些东西我也不恼,只是将没有用的东西统统扔掉,再将剩下的简单归类,搬到耳房之中。
事情虽然简单,却也花费了我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之后春喜有些惊慌的从正房跑出来,我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对着他微微一笑。
“睡醒了?那就来帮忙。趁着今个儿太阳不错,咱们快些把柴火晒一晒,否则这样湿漉漉的,以后做饭都有难处。”
柴火也是送来的月例,少到不少,足够一个月的用量,只是潮乎乎的,根本没法生火。我笑着对春喜招了招手,便见他眼眶一红,又咬了嘴唇,最后重重的点头,一声不响的跑了过来帮忙。
“夫人……”
小家伙欲言又止,脸上的模样显得有些委屈,又夹杂着那么一点畏惧。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真是刚才被罗湘吓着了?”
我诧异的模了模他的额头,不烫,却有些微微的凉。
春喜迟疑的咬着嘴唇,低头绞着手指,半晌才涨红着脸,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夫人,您是不是嫌弃春喜,这种、这种不男不女的……”
“胡说什么呢?”我愣了愣,这才想起方才叱罗湘时,的确说了些不太好听的话出来。当时本想着给罗湘些颜色,谁知却刺痛了这个孩子的心。
看着罗湘那委屈的快要掉泪的模样,我有些心疼的将他揽入怀中。
他有些愕然的抬头看我,一眨一眨的眼睛里满是晶莹。
“春喜你说,我要是嫌弃你,能这样与你亲近么?”我揪着他滑溜溜的小脸蛋,“跟你说哦,这世上的人,我最不看重的就是这一身皮囊。有些人的残疾是能看的到的,另一些的人残疾却是在内心中。状似罗湘那种人,其实最为可怜,内外都破败着。哪里像我的春喜,总有这么一颗干净澄澈的心……”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我的话,但他却能感觉到我怀中的温暖。
可怜的孩子眨巴眨巴眼睛,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与鼻涕,脆生生的说了声“春喜去干活啦”,就从我怀中跑掉。
我笑着看他搬柴火,也撸了撸袖子,加入他的行列。
最后看着抵在墙上一排排的柴火,我略微喘息的笑了起来。其实这样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但很快的,老天就跟我开了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