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街是一条很偏僻的街道,就好像当初徐琳所住的西头街一样。虽然为了维护京城面貌,街上房屋也都是建得整整齐齐的,但里面住的却都是一些平民和破落京官,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瞩目的地方。
不过与普通街道不同,清水街的街头上却建有一个巨大的石制牌坊。
不像街道牌坊一样简单,足有两层楼高的牌坊上却是雕梁画柱,顶端乃是一块书写着《贞节》两字的镶玉石匾。两字上端的中间部位又有一“旨”字,表示奉旨而立。右侧为立坊时间,左侧是一些为什么立坊的记述,匾下还有一石牌,上书“京城杨晚祖妻节妇邹氏”的字样。
在贞节牌坊前,易嬴就被丹地弄下了马车,明显从现在开始就想熏陶一下易嬴。
可等到看完匾上内容,易嬴立即嘟哝着嘴说道:“这哪是贞节牌坊啊!这分明就是催命符嘛!”
“催命符?你又在这里胡扯什么?”
“谁说本官胡扯了,丹地你没看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吗?这杨邹氏乃是大阊二十五年生,比本官小了足足十岁,现在才四十多岁嘛!”
“四十多岁?四十多岁又怎么了?又不能做贞节烈妇了?”
虽然在易嬴抱怨下,丹地也隐约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但仍旧坚持想要熏陶易嬴。
易嬴却说道:“那你再看看这贞节牌坊是什么时候立的,大阊三十六年,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子立贞节牌坊,这不是催命符是什么?难怪这里的贞节牌坊会没人理会!”
“弄这样一个东西出来,即便人家想做游河贵妇都不可能了。”
“……浑蛋,你说什么人家想做游河贵妇都不可能了,难道你想说这世上的女子人人都想做游河贵妇吗?”
虽然终于意识到不对,丹地却一边训斥易嬴,一边就望向了旁边的苏三。
苏三则是将双眼转向路边,小声说道:“吾不是早说过吗?她是因先皇都不肯下嫁,所以才被立了这个贞节牌坊!当然,自贞节牌坊立下后,门庭严谨,杨邹氏也的确做到了节妇标准。”
“所以这就是一句话,先皇是个老浑蛋。”
“……,……”
易嬴的话刚一出口,四下里顿时全都安静下来。
事实上,当易嬴在贞节牌坊前下轿时,由于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一品紫袍官服,因此外面虽然没什么传言,清水街附近的一些闲人、住户却几乎全都围了过来。
毕竟易嬴可是一品大员,一个一品大员来到清水街,这怎么都是一件稀罕事。
只是因为易嬴居然停在贞节牌坊前,没人知道易嬴想干什么,大家才一直在那看热闹。
不过,易嬴的话一出口,不说立即惹下了滔天大祸。便是哑口无言半晌,“呼啦!”一声,那些围在旁边看热闹的闲人立即逃散了大半,只剩一个臂上挎着小篮,脸上遮着白纱的女子还站在贞节牌坊旁边,却好像是被易嬴吓傻了一样。
没去管那蒙面女子为什么没离开,丹地的双眼立即一扫人群逃散方向,嘴中埋怨道:“大人,你干什么,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
“怕什么,本官还稀罕现在有什么人敢跳出来与本官做对呢!”
“……什么?大人你又想来奴隶营那套?可这是先皇呢!”
“先皇又怎样,老浑蛋就是老浑蛋,给本官这样说两句,难道他就能从地下爬出来砍本官脑袋吗?”
“那陛下又不能砍你脑袋了。”
看到易嬴居然死不悔改、死不认输,丹地也开始与他顶牛了。
易嬴却说道:“哼,本官的脑袋是谁想砍就能砍的吗?这得讲证据!空口白话的,谁能拿出本官曾经说过这种话的证据来?而且真要比起空口白话的本事,本官不但想看看现在还有谁敢跳出来与本官做对,这朝廷内外,谁又能比本官的空口白话更厉害?”
“……切,你就得意去吧!”
不是说丹地硬要为易嬴紧张,而是她根本没想过易嬴竟会如此没有紧张感。不过仔细想想,自从易嬴来到京城后,的确还没有哪个官员在嘴皮子上胜过易嬴的。
当然,这也可能是没有官员敢与易嬴发生冲突的原因。但想想易嬴在朝廷上的名声,真敢与易嬴做对的官员,不需要这件事,他们也会在方方面面与易嬴做对了。
所以这不是易嬴大胆,而是正如易嬴当初在奴隶营敢指鹿为马一样,官员的品级、声势到了一定程度,还就是能指鹿为马。
知道说不过易嬴,丹地也不想再在这里逗留了。
虽然熏陶易嬴的愿望失败,丹地却并没有让易嬴离开,而是继续往那杨邹氏的家中走去。
毕竟来都来了,不去看看怎样的女人才会被先皇用贞节牌坊束缚住,谁又会甘心离开。
然后在苏三带领下,易嬴就上了马车,又往前赶了一阵,直到清水街尽头才停下来。
从轿子换成马车,这也是易嬴来到京城后的一大进步。毕竟轿子不仅抬起来太颠簸,也不方便易嬴做很多事情。好像易嬴能与图玟、图潋相好,可全都是托了马车的福。而且一品少师如果都乘不起马车,那也太落后了。
不过从马车内下来,易嬴还是有些惊讶。
因为清水街虽然的确是个小街道,街道尽头却有一个大宅子。宅子上挂着杨府的牌匾,显然这就是易嬴此次前来的目的地。
而且,苏三虽然说杨府现在只有杨邹氏一个女主人,看门的家丁却仍旧是几个男性。在易嬴从马车内下来后,正与苏三交涉的家丁还曾朝易嬴望了望,最后才一脸不情愿地进去通报了。
看着家丁离开的样子,不用易嬴询问,丹地就说道:“三儿,你不是说杨府只有女主人吗?怎么还有男家丁。”
“这个详细的吾也不知道,大明公主也没有说过。”
在说出这话时,苏三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感觉这里面恐怕有些问题,丹地眼中也兴奋起来。
没过多久,家丁就从里面出来,然后易嬴几人也被让进了屋中。
一路往宅子里走去,易嬴就看到了不少家丁和仆妇。
而与其他府中都会多少注意一下,新老汰换的采用一些年轻仆人不同,易嬴所看见宅子里的奴仆却几乎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男女。不是说觉得怪异,而是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等到进入正厅,易嬴就看到一个面遮黑纱的女子坐在正座上,但却并没有站起迎接易嬴。而在蒙面女子身旁,另个一面遮白纱的女子却看起来好像有些眼熟,似乎有些像先前在贞节牌坊前见过的女子,只是易嬴也不敢确定。
除此之外,站在蒙面女子前侧的一个管家样男子和两个守卫着正厅大门的家将模样男子却不像在迎客,更好像是在防备着什么一样。
在易嬴进入正厅后,正座上的黑纱蒙面女子依旧没有站起,只是以一种淡然语调说道:“少师大人,不知今日何以大驾光临。”
第一次在京城见到对自己这么大派头的人,易嬴的头一扭,望向苏三说道:“三儿,她就是杨邹氏吗?”
“大人,座上夫人就是杨邹氏。”
先是应了一声易嬴,苏三才以一种不是表情的表情对黑纱蒙面女子说道:“杨姨,今日之事是三儿冒昧了。”
“由于少师大人稍后还有公务要去拜访其他大人,所以提议先在某处用餐后再行前往。可是,三儿除了杨姨这里,根本不知还有什么好的用餐去处,所以才略微向大人提了提。而少师大人也因想见识一下杨姨那京城唯一的贞节牌坊,所以三儿就带大人一起来了。”
一起来了?
等到苏三话音落下,不仅杨府几人都是一脸诧异地望了望苏三,甚至丹地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看苏三。
因为,苏三或许真的没去过其他可以用餐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因此就将易嬴带到这么诡异的地方吧!
至少在来到杨府前,丹地都不知道杨府竟是如此诡异。
好一会,杨邹氏才将目光从看不出表情的苏三脸上收回,望向正座前侧站着的管家样男子说道:“图管家,你看这事如何。”
图管家?
听到那管家居然姓图,易嬴就一阵发怔。因为图氏不仅在北越国是皇族姓氏,更是小姓。很难想像易嬴这么凑巧就能在如此诡异的地方发现一个姓图的平民,这不是凑巧,而是太凑巧了。
那图管家却是先看了看易嬴,然后才说道:“夫人,虽然这可能是苏姑娘一时不明所犯的错误,但府中从未留过男人用餐,这似乎……”
“那就由图管家自己对少师大人说吧!”
“这个……”
不知是不是有些憋闷,图管家显然也没想到杨邹氏竟会有这样的吩咐,只得抬脸向易嬴说道:“少师大人,您也听到了,杨府从未留过男人用餐,今日便算是一场误会,少师大人请便吧!”
“请便?你是什么东西,有资格对本官这样说话吗?”
“丹地,掌嘴。”
不怕有事,就怕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要说起好奇心,或者说是探秘心,丹地是远在易嬴身上,不然她也不会发现那么多易嬴的秘密。
所以,易嬴的命令刚一下达,大厅中就传来“啪!”一声巴掌脆响。
除了那图管家还能感到脸前刮过一阵凉风外,包括两个家将的眼睛,同样只能看到丹地的身体好像在原地晃了一晃,还有就是丹地现在站的地方与先前站的地方微微错开了一步距离,根本就没看清丹地的任何动作。
因此,在图管家的脸被丹地扇得偏到一旁时,两个家将的嘴中就同时抽了一口冷气,显然都没想到丹地的武艺竟然这么高。
但对图管家来说,却似乎是没想到自己竟会被丹地扇了一巴掌。
模了模自己不算红的右脸,图管家眼中立即浮起一丝愤恨,望向易嬴说道:“少师大人,难道你不知道我等乃是奉了先皇之命在此守护夫人吗?”
先皇之命?在此守护夫人?
听到图管家话语,易嬴心中一寒,与丹地一同望向了苏三。
因为,很难想像先皇对杨邹氏的怨念竟会如此之深,不仅给年纪轻轻的杨邹氏立起了贞节牌坊,甚至还派人来“守护”她。有这样的“守护”在,谁还敢接触杨邹氏,杨邹氏就是不想做贞节烈妇都不可能了。
证明就是,杨府居然从未留过男人用餐。
而在易嬴与丹地注视下,苏三显然也没听说过这事,猛摇头道:“大人,三儿可不知道这事。”
对于苏三的回答,易嬴并不奇怪。因为苏三要是真知道这事,恐怕以她的脾气,提都不会与易嬴提一句杨邹氏的事。
因此知道苏三并不清楚内情后,易嬴转向图管家说道:“图管家,你说你们是奉了先皇之命在此守护夫人,那你们可曾有先皇圣旨?”
“这是先皇口谕。”
“口谕?”
不管事情真假,听到图管家只说出“口谕”二字,易嬴顿时脸色一沉道:“图管家,你不是在与本官开玩笑吧!仅以前朝“口谕”二字,你就想打发本朝的一品大员,你的胆子也忒大了些!”
前朝?本朝?
听到易嬴一句话就拉开了彼此距离,图管家的脸色也是一沉。
因为,依照各朝各代俗例,虽然后朝基本上都不会贸然推翻前朝的政策、律令,但如果这些政策、律令影响到了后朝生存,却肯定是首先要铲除的对象,不然那些宫里的总管太监又怎会突然坐卧不宁。
所以,犹豫了好一会,图管家才说道:“既如此,如果夫人不反对,小人就替少师大人在客房安排一桌酒菜休息一下。等吃饱喝足、休息完毕,少师大人再去继续自己公务吧!”
“继续公务?”
“图管家,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当朝一品大员?如果你真认为自己这样就能打发掉当朝一品大员,那你说本官究竟该不该怀疑你是否有资格接受先皇口谕在此杨府守护……,姑且算是守护杨邹氏吧!”
听到易嬴说到这里,图管家的脸色终于变了。
因为,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不知易嬴真是因为苏三的“错失”才在偶然间来到杨府,图管家就有些怀疑易嬴是不是有什么特意要针对杨府的事情才过来找麻烦。
而且知道易嬴身份,图管家根本无法反驳易嬴的指责。
尤其易嬴并不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官员,别说易嬴与图管家不相识,他也不可能只对一个前朝“口谕”低头。
因此想了想,图管家说道:“那不知大人打算如何?”
“很简单,虽然你们说自己是因先皇口谕在这里守护杨邹氏,但口说无凭,不足为据。”
“因此,本官现在就给你们十二个时辰去寻找自己所需要的证据,不管你们是去找陛下、找大明公主,还是找朝中任何一个能证明此口谕确实存在的官员,只要他们肯给你们白纸黑字写下这个口谕属实的证明,本官就依旧准允你们继续留在杨府守护杨邹氏。”
“否则,你们也别怪本官给你们栽个聚众造反的罪名。”
“毕竟今朝不同于先朝,居然到现在还存在一些只为先朝而活的人,这实在太诡异,太诡异了。”
聚众造反?只为先朝而活?
虽然易嬴的表情并不是太严肃,可仅是这两句话,已经足以让图管家面无表情了。
身体微微僵硬一下,图管家只得说道:“既然这是少师大人吩咐,小人不敢不从。可不知少师大人能否告之小人,大人为何要对杨府一事斤斤计较吗?”
“斤斤计较,你还真敢用词!”
鄙视了图管家一眼,易嬴继续说道:“本官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是本官的问题,你们没资格知道。还是你们真以为只凭一个无人可以证实的口谕,自己就可在当朝一品官员面前嚣言指使了?”
“当然,在图管家离开之前,最好也要先行通知一下庄内所有以口谕之名在庄中逗留的闲杂人等收拾好行李,准备随时离开。”
“不然到时万一乱起来,平白让图管家你们损失了什么东西就不好了。”
说到最后,易嬴甚至摆出了一副主人样子。
可易嬴即便再不客气,听到易嬴答应先让他们收拾东西,图管家还是松了口气。
因为,这就说明易嬴并不是真的听到什么不好风声才特意找来的,不然他真想给杨府里的人栽个造反罪名,又哪用提醒他们收拾东西。
而对于易嬴说要图管家去寻找能证明口谕的证人一事,虽然北越国皇帝图韫和大明公主图莲应该都能证明这事,可他们真会为了自己这些只为先朝而活的人证明什么吗?图管家自己都不相信这点。
毕竟易嬴都说了,图管家没资格过问他为什么追究杨府一事。
如果这事情不牵扯到什么内幕还好说,但若真牵扯到什么朝廷内幕,他们能早一步收拾好东西,却也能减少些损失。
可作为本性坚持的图氏,又为先皇守护了杨邹氏那么久,守护杨邹氏对图管家来说已不仅仅是一个命令,甚至都已成为了一种信仰。
因此绝不会对易嬴表示感激,甚至还有些微微怨恨,图管家就微微后退一步道:“小人多谢少师大人恩典,小人这就去为大人寻找先皇口谕的证明。”
然后随着图管家离开,易嬴脸上也泛起了一丝胜利笑容望向丹地。
知道易嬴又想炫耀他的空口白话本事,丹地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丝毫赞许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