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狐裘慢慢从树丛的阴影中走出来,眯眼瞥了一眼前方灯亮之处,复又低头看着脚边昏迷的小厮,啐道,“他不是好东西,你也不见得是什么好鸟,狗腿谄媚于人前,不恭不敬于人后,冻你一夜,算给你个小教训。浪客中文网舒残颚疈”
说着一抬脚,将那软趴趴的小厮踢到一边,头也不回的朝那房屋走去。
半刻之后,又有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的从树丛中钻了出来,笼灯光弱,影绰的照出小小的影子,白裘并风帽,身量娇小,竟是两个稚龄孩童。
“咦?哥哥,这里有个人!”其中一个孩童指着那昏迷的小厮,一脸惊讶的道,“奇怪,他怎么躺在这里睡觉?不怕冷吗?”
另一个孩童要稍许稳重一些,闻言蹲子仔细一看,很笃定的道:“他肯定是在这练功!”
“练功?”小孩童诧异的望着黑黢黢的四周,“在这里?”
“嗯!”大孩童认真的点点头,“娘亲说过,人类练功和我们不一样,需要什么天和地的,这个人躺在地上,肯定是和地有关。”
小孩童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哥哥好聪明啊。”
“我是哥哥,自然要比你聪明。”大孩童有些得意的扬了扬头,突然瞥见前方屋中渗出来的光亮,“呀,前面有人,娘亲说不定就在那。我们赶紧过去,这里黑,你牵着我的手。”
小孩童乖乖拉住大孩童递过来的柔软小手,两个孩子手牵手的朝前方走去,瞧那背影,端得是无畏无惧,半点都没有私闯民宅的负罪感。
这厢,在屋内。
被小厮背后唾弃的二老爷正推门走进屋,浓重的檀香兜头兜面扑来,熏得人脑一阵混沌,连眼前的屋景都看不分明了。
“回来了?”有声音从屋内传来,是老者独有的沉稳和沙哑,口吻平淡,无悲无喜。
二老爷不敢怠慢,也不敢贸然走进内屋,就站在原地颔首恭敬道,“父亲,我回来了。”
老者在内屋中安静了片刻,有书页翻动的声音传来,少顷之后才闻音声淡淡,“进来吧。”
二老爷应了声是,这才敢迈步踏上屋内褐色织锦的毡毯,慢慢朝内屋而去。
绕过一扇沉水江山波澜木雕屏扇,再走过一座垂着圆润檀珠的弧形雕尚拱门,方才算正式走入屋内。
屋内宽约二十来平方,方方正正,两边设有木窗。并不见如何奢靡的装饰,深褐檀木的家具泛着百年沉淀后的淡淡哑光,屋顶横梁雕刻中缀着数十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只需一盏灯,便可照亮整个屋内,光线柔柔。
正对入口处的整面墙壁被能工巧匠精心布置成一面入嵌式的庞大书柜架子,密密麻麻的隔板上放满了蓝壳的古书,摆放齐整。正中心空出一块,挂着偌大一面书画,画作为骏马奔驰江山图,笔断意连的字迹提诗其上——
“张弓扣羽箭流星,瑞气千重化龙庭。杰俊豪情意天下,跃马挥戈破千军。”
仅这么一首诗,便叫原先尽显内敛的大家气派中泛出森森的凌厉,好似一把古朴的剑,纵然岁月摩拭,终不损其尖利锋毫。
书画正下方,有一整套檀木桌椅,一老者端端坐在木椅上。黑发黑须,面容果毅,眼角唇侧虽有难以掩饰的皱纹,却毫不损其威严气概,反倒平添几分沧桑稳重。半阖着眼,手中捻着一串檀木串子,时不时按轮几颗,木珠已有明亮的反光,可知是长久之物,分明听到脚步声响,却连眼皮也未动一下,老神在在之极。
二老爷端正走到老者的书桌前,尚隔数米便停了下来,微微低下头,“父亲,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金国皇宫内插入了我们的眼线,一有情况,消息立刻便会传来。”
老者闻言,半点反应都没有,呼吸绵长而均匀,若非他手中的檀木串子还在慢慢转动,旁人非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不可。
片刻后,老者才开口道,“这件事先到这里,静候便是。但是烽儿,为父想问你一句,若真得到了无霜的消息,你打算如何处理?”
凤烽面皮一僵,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老者也不急,慢悠悠的继续问道:“那丫头虽是你的亲生闺女,性格却半点不似父母,绝非肯轻易妥协之辈。你把她逼得说出断绝关系这种话来,可曾想过今日要如何收场?”
凤烽面色更青,将头深深的低下去,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时候凤无霜不过是个连幻力都无法凝聚的废物,留之以为耻,不若没有这个女儿。但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还不到半年内,事情便发出如此惊天逆转,原被弃之如敝履的废物女儿,竟成了如今大陆上锋芒无两的风云人物,引得各众势力争先侧目,抢破头的企图得到一寸注目。
第一天才公子;史上最年轻灵幻师、天幻师、神幻师;风云大陆上唯一的两位炼器大师之一;阎罗宫公开承认的准夜王夫人……
这一连串的高帽子,随便抛出哪一顶,都会引来大批的狂热追捧。而将这些统统据为己有的,竟是半年前还被他们认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级废物。
这,谁能预料?
四大家族三大强国两方势力外加一个凌风城,无比被其惊动,不到三月,烈火风靡,势不可挡。
当凤家老家主知道那个被他一再看好几番试图拉拢的“追风公子”,其实就是他那被赶出族门的嫡亲孙女凤无霜的时候,大陆上各方势力早已经开始了蠢蠢欲动,又有谁能知道,凤家中人的憋屈和郁闷?
这么一个绝世不出的人物;这么一个被极度看好的人物;这么一个前途无量的人物;这么一个本该属于凤家、光耀家门、举世无双的人物,竟被一群有眼无珠的家伙生生逼出了家门!
消息传来的时候,亲手逼走凤无霜的凤烽领着侥幸不死的大儿子、四女儿以及二夫人在书房门前彻夜长跪,足足三天滴水滴米未进。重伤未愈的二夫人因此着凉,高烧几日不退,险些整个人就会这么废了,终于祈来老爷子的原谅,却对凤烽下了硬性命令——“一人做事一人当,谁逼走的人,谁就给我好好的请回来,若请不回,你们也别回来了!”
就这么一句话,顷刻间将凤烽一支的家族地位贬到了极点,百般怨怼又有何用,终是自己造下的孽。
凤烽直至最后也没敢告诉自己的父亲,凤无霜在宣布月兑离凤家之时,许的是天地誓约,若非她死,便是凤家不复。天地法规犹存,原就心比天高的少女如今有了凌人一等的实力和地位,又如何还会假以好脸,允昔日之亲、今日之敌?
宅之陋细,安能容鲲鹏之硕大,青天之无极?
原来,凡事无绝对这句老话,当真非欺人也。若非当日凤烽一家做的那么绝,半点退路都不曾留下,今日这百般为难,又如何会有?
人在做,天在看,轮回有报,须以实力为尊。
凤烽许久未能回答,老者终于有了点反应,稍稍抬起眼皮,那一双半掩在阴影下的黢黑眼瞳,何等的犀利锋芒,尖锐无两,定定的望着一脸铁青和羞愤的二儿子,“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
凤烽心中顿惊,在思维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膝盖已是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老者眼皮微跳,身子慢慢的直了,两眼像离弦的箭矢,狠狠的刺在他身上。“说。”
凤烽身子一颤,脊梁骨无法控制的弯曲下去,瑟瑟发抖,却一句话也未能说出。
屋外突然有脚步声传来,皮质的靴踏在实木地板上,溅起清晰的脆响。房门开了,冷风吹进来,拂的檀香细龙般的烟雾一阵乱颤,胡乱的飘散开去。
檀木珠帘后露出火红的修长身影,女子裹着雍容的裘,风帽扣顶,长发束于脑后,又从肩胛滑落下来。烈焰般的颜色,越发映衬得她容颜如雪,曾经遭人恶毒诟病的容貌,终是如红莲般长成,一瓣一瓣的绽放,惊艳于世。
她眼神冷傲,嘴角却噙着似笑非笑的痕,慵懒的抱胸歪头,一双眼睛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屋内齐齐望着她的两人,“我想,这个问题他大概是一辈子都不敢告诉你了。”
精致的面貌,雍容随性的举止,懒散不羁的口吻,肆无忌惮的眼神。
凤烽瞪圆了眼,张大了口,下颚担着剥落的风险,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子。
她的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曾经被誉为大陆第一美人的百里清。但眼角眉梢沉淀的,却是百里清从未有过的冷傲气场,红裘如火,黑发如墨,她就这么静静的站着,便像黑夜里的太阳,没有人能从她身上分走半寸注意力。
虽然不过半年;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虽然早已想到如今的凤无霜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懦弱女子;却不曾想真正会面后,冲击力仍是如此无法抵挡。
面前这个少女,除了那一点相似的眉眼,何曾还有过去半分气息留下?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还是他记忆中那个懦弱丑陋的女儿?
早就猜到可能会变,却不曾想变得如此彻底,变得如此不留余地。
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瞧了,都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锋芒毕露的美丽少女竟是他的女儿。
凤烽的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咸,齐齐化为一股脓水流动在心底,半点话也说不出来了,甚至都忘记自己现在还跪着。父跪女,多么不符伦理俗规?
他自己没反应,凤无霜自然不会那么好心去提醒他,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凤无霜将目光定在那老神在在端坐不动的老者身上,嘴角凝着一抹意欲不明的笑,“想不到凤家的老头子看上去竟如此年轻,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老者尚未开口,凤烽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从地上一蹦而起。“无霜,这是你亲爷爷,你怎能……”
“亲爷爷?”凤无霜嗤之以鼻,“我连父母都没有,何来的一个爷爷?”
“你……”凤烽被她顶的面皮涨紫,又生怕她会把一切捅出来,竟是毫无头脑的朝她冲过来,伸手想抓她的臂。
许是一个世纪,许是短短一瞬,全无概念。没有人看清凤无霜的动作,仿佛只是屋内刮了一阵阴风,凤烽连她的狐裘绒毛都未能碰到,身子便像是败了的风筝,刷的一下飞了出去,重重的撞在墙壁上,反弹后落下来,撞翻了一套小几,劈里啪啦的破碎声不绝于耳。
就这么短的时间里,他连闷哼的时间都没有,身子一哇,鲜血大口大口的从嘴里呕吐出来,气息奄弱。
凤无霜没有扭头,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凤家老家主,月复诽道:这老东西倒也真沉得住气,眼看自己的儿子被打得吐血了,还能一动不动的和她大眼瞪小眼,瞧瞧人家这定力,多牛掰啊!比那些个什么凤疯凤傻可强太多了。
既然对手不接招,那凤无霜也没法了,索性张望了一下,拖了椅子过来坐下,懒洋洋的翘起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继续看,竟是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老者的眼里燃起一抹异色,主动开口道:“可解气了?”
凤无霜很老实的摇头,“没有。”
老者的脾气好得离谱,闻言居然还煞有其事的点点头,问:“那要如何才能解你胸口之气?”
凤无霜又摇头,“我说没有,并不是没有解气的意思。我的心中本就无气,又何来解气之说呢?”
“哦?”
红裘的女子倏尔嫣然一笑,轻言细语道:“我的心中,从来只有该杀,和不该杀两种。很不巧,凤家在我眼里,恰恰属于该杀一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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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陪外婆打点滴花了很多时间,若无意外,晚上应该会有一章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