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先生负手而立,背对着她,语重心长,“手美,我一直不觉得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难道是我看错了你?”
他说他看错了……张手美深吸一口气:“先生也觉得我做的是错事?”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一开始就给她下这样的定义——张手美咬咬嘴唇,心里有些难过,“手美确实不知道错在哪里,还请先生指教。”
一滴雨滴落在额前,池塘的水面上也有了零星细细的水纹,这场雨终于要下下来了。
“我举家迁到佃家台务农已五年有余,你何时见我拿塘中的鱼换过一文钱?我与你来来往往无数次,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态度,我问你,你为何明知故犯?前两年你月娘偷偷地这样做,你的态度可不是如今这样!”
顾先生不拿鱼换钱,这事儿听过无数次,他不缺钱,所以不屑汲汲为利,这是触到他的雷区了。先前的张手美与他可是一条战线,月娘偷偷地做过,她还举报了呢。如他所问,如今为什么会这样?张手美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他可知道什么叫生活所迫?
种荷不为莲藕只为欣赏荷花,好吧,是情操,是境界;养鱼不为卖钱只为享受垂钓,好吧,是品德,他高尚,难道也要求别人学他一样给鱼养老吗?
“如今,你月娘故态复萌,你不仅不劝,还推波助澜,既欺你月娘,也欺我,还欺了一众人等,欺人就是误己啊,手美,今日我不对你说这番话,只怕你会越走越偏。自问我与你讲的最多的就是修身,我也以为你明了,哎,难道你也成为一个为利驱使的人……”顾先生摇头,言辞之间既严厉又饱含无限惋惜。
“先生,”张手美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嗓子竟有些哑,“先生可看见塘中的那只翠鸟?”
池塘的残荷败枝上停着一只通体鲜亮的小鸟儿,在她说话间像箭一样俯冲入水中,叼出一条小小的鱼儿。
嗓子哑,喉间也发酸,“先生,翠鸟捕鱼为口月复,就像您家屋后的鸡,鸡吃虫子也好粮食也好,也只为口月复,您说我为利驱使我不同意,您不在乎卖鱼的几个钱,您躬耕也只是体验一种生活方式,可是我不同,很多人都和您不同。何况,我对修身也有自己的理解,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对家有用的人,我上升不到为朝廷为天下为百姓的高度,我只想努力为我的家人,能吃得饱,能穿得暖。”
顾先生转过身来,对上她的视线,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语气缓和了点,“这不是你该想的事。女子最重要的品德是安于室。出嫁前有父亲兄弟,出嫁后有丈夫,女子非要做男子的事,这世界不颠倒了?你母亲走得早,你更应该在家好好操持家务,听从父亲,抚育幼弟……前段时间你家里发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的心情我理解,但这不是你应该如此做的理由。”
这是不是就是封建思想的代表,顾先生读的是圣贤书,呵,说的也是无关痛痒的圣贤话。虽然这个时代没有严格规定女子非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依然遵从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古训,难道真发生了什么事女子就要干坐着干着急?张手美苦涩地一笑,“自古都是男子为尊,可如今的圣人也是女子,为何没见世界颠倒?太阳照常升起,依旧风调雨顺——”
顾先生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窜起一股怒气,脸色蹭一下变得黑青,拿手指指她,“你——”他含着话,左右看了看,将声音压到最低,“你怎地也学会了这乾坤颠倒的浑话!”
张手美心中惊悸,也前后左右看了看,顾先生的话……哪是现下能说的话。
“你进来说话——”
呃?张手美怔了怔,正在想自己这一刻恍神想到了什么事,猛然听到“哗~”“哗~”的声音由远而近,像风拂过荒草,急急地由远方赶来,抬头间雨线已经密密麻麻洒下来,她一个激灵闪进亭子里,动作还是慢了些,身上湿了一片。
这秋雨,憋得久,来得急。她用袖子的里侧擦了擦脸颊上往下淌的几滴水,看着顾先生不平静的背影。
方才的话——顾先生也憋了很久吧,一气之下不吐不快,得亏下了急雨,不然如何收拾。
一时间,只听得到唰唰的雨声,紧紧地,越来越大。雨帘泛起烟雾,卷过来一阵风,张手美打了个冷噤。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提之前的话,沉默了很大一会儿,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
顾先生低沉的声音穿透了雨声,“就算你欺人有自己的一套,那我再问你,为何一尾只值二三十文的鱼,你卖到上百文,这是不是欺市?记得我也教过你,不管做什么,一定要问心无愧。”
当然问心无愧,张手美理直气壮地道:“先生,市不是任何人想欺就欺的,若是上百文也有人要,这就是市。”以前经常给人讲一块石头的价值,同样一块石头,在蔬菜市场、黄金市场和珠宝市场的价值完全不一样,生活在蔬菜市场的人只有这个市场的理解力,根本认识不到更高的价值。
是的,顾先生听了这个故事,他也无法理解。
“手美,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顾先生叹口气,不再多说,“好吧,你如此振振有词,不知悔改,你有你的理,你走你的路,我该说的已说,你好自为之。”
听顾先生的口气,此番责问本是想挽救她,张手美盯着脚上的鞋,缩着身子,他努力到最后的意思,就是放弃她,难不成……要绝交?古人可是动不动就爱来这一套。
绝交了,还会收仁美为徒吗?
这样一来,自己的货源扎扎实实地断了,月娘是指望不上了,顾先生也得罪了……十来日后,她从哪来弄来十五尾鲢鱼交货呢?银镯空间里的鱼还有好些天才长成,哎,断了链了。
她可是对金大娘说自己来认错的。可是说了这么多话,都是自己在据理力争,她不能任由自己被冤枉,大家都没有错,是谁错了呢?
这雨一直没有要停的意思,远处都是雨雾,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两人没有再说话,只等雨停,张手美觉得自己的身子都变僵了一般。
切了几片生姜熬水喝,捧着热乎乎的碗,身子还在不停打寒战。
这么多人都和她想得不一样,也不差张阿生一个。张阿生的意思和金大娘的意思一样,两人或许在她回来之前就先通过气儿了。张阿生不是硬气儿的人,耳根子也软,不愿意得罪人,反复地劝张手美将钱还回去。
顾先生可没说要她还这个钱,他只说“你好自为之。”
要是还钱,也不该给月娘,该直接给顾先生,顾先生是肯定不会要这个钱的。
成为众矢之的,有那么一刻,张手美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听了大家的,赔礼,还钱。可是事情她做了,赔不赔礼还不还钱别人都说是她的不是,她为什么还要伸手来打自己一巴掌呢。
姜汤有些辛辣,从喉间热热地一路淌下去。
将事情想得现实一点。张阿生和金大娘之所以说她错,是认为她得罪了顾家,顾家和张家比起来,可是天上和地上的差别,人家是小康之家,殷实着,自己家是贫农,无依无靠,这样就该忍气吞声吗?该吗?该吗?
张仁美一脸关心地挨过来,“姐姐,顾先生责骂你了吗?”。
张手美一笑,“没。”给他也盛了一碗姜汤,“你也喝,天凉,喝了增强抵抗力。”
“什么是抵抗力?”
“就是——”怎么说呢,张手美转了转眼珠,笑道:“就是刀枪不入,什么都伤不到你。姐姐就是想让这里变得刀枪不入。”她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一想到顾先生的最后一句话,她的笑冷了下来,“弟弟,若是姐姐害得你不能拜顾先生为师,你会不会怪姐姐?”
张仁美眨巴眨巴眼,也不知道说什么。
张阿生从罩房进来,“时候不早了,都歇着去吧。”
“爹——”张手美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却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
张阿生在炭火盆里放上点燃的柴,“夜里下着雨更显凉,手美,你一人睡被子又薄,晚上在房里放个火盆……”
两行热热的东西在她脸上滚落下来,天黑灯暗,谁也看不见。
“爹,替月娘卖鱼的事我觉得自己没有昧着良心,我问心无愧,那钱我赚得清清白白……爹,要是我的事连累了仁美拜师,你会不会怪我?”
谁怪她都行,就是不希望他们怪她,如果怪她,她想知道。
张阿生没有立即答她,带着仁美去了东厢房。
眼眶里的泪喷涌而出,止不住。碗中的姜汤都已冰凉,凉到手心。
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候,张手美躺在床上,还睁着涩涩的眼,炭火盆放在房中并没有温暖多少,反而是有一股随风飘忽的烟,时而冲一下她的鼻子。
“手美睡着了?”
“还没。爹……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