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有得意的神情,他认为自己掌控了整件事,也认为自己终于没被张手美看扁。张手美心里却掠过悲哀一阵阵,她没有旁的话说,只说希望他娶了蓉儿之后能好好待她,别让她受委屈。
路边的积雪还没有全部消融完,被来来回回走过的人踩,混上泥,踩成污浊的颜色,那颜色像极了绝食三天的他的脸色。张手美望着石勇离去的背影,心想,也许吹来一阵风就能将他卷走。
他们的婚事自己纯粹是瞎担心,有时候她也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做,作不好的预言这种事真的吃力不讨好。
幸福的滋味什么样,每个人舌尖尝到的不同,偏偏有些人喜欢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对于你无法改变和左右的事,最好的办法是让自己换个思维方式。
他们的事还早着呢,按照二姨母的说法,好日子都在下半年,最快也要等到下半年,而姑母家的幂表姐,出嫁前的日子是越来越少。
张阿生从那边劳作完回来,带回了信儿,说萧幂儿想让她去陪她几日。
“以后可就离得远了,见一次不容易。”
都说城里远,可是张手美去得多的还是城里,姑母家虽然离得近,一顿饭的功夫就到,至今为止她才上元节前去过一次。
上次去认识了不少人,姑母家的大表哥成婚后还没与他们分家,一到吃饭的时候就是一大家子人。表嫂个儿不高,长得很清秀,品性敦厚老实,姑母张阿兰挺喜欢,待她不错。这媳妇儿可是姑母和毛家的族人挑来挑去的结果,费了多少心思,能不满意么?上次姑母还说,等幂表姐的婚事一结束,他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大半,家中孩子就剩一个波儿要娶妻,波儿还小,还能往后缓两年。
姑母偷偷地对张手美说过,毕竟波儿是她和现在的姑父萧子高生的,只用他们两人拿主意就行,不像大表哥,身后有一族的人要把关。
姑母当时能在毛家招赘,不仅是毛家人和气,张手美觉得,主要还是姑母人缘好,姑母这人见人不生分,和谁都能一下子聊到心里去,是个特爱聊特能聊的人。萧幂儿说有一次有个乞丐来讨饭,姑母硬是拉着人家聊天聊了两三个时辰。
上回来就见识了姑母的功力,这次张手美还有些怕怕。自从她落水之后就没来过,姑母先前不让萧幂儿去看她就是怕萧幂儿问起那与陈少爷的事惹她伤心,可是一见着面呢,倒是姑母就先酝酿出那个气氛来,一句一句逼得紧,什么都问,还问得直接,幸好是萧幂儿一直看着,在适当的时候出来错开话题。
姑母能与人聊得深,主要杀手锏就是拿秘密换秘密,还好她不是像祥林嫂那样喋喋不休惹人讨厌,有些人就是这样,让人无法讨厌无法拒绝,但是真的不好回答。
这次来,就说起了她卖鱼的事。
“我听你爹说,你每个月给酒楼供三十条鲢鱼?”
张手美一来就听说姑母累着了,又受了凉,有点小恙,在屋里歇着,所以她来看她。姑母见着她跟见着自己女儿似的,十分开心,非要从床上下来,与她坐着说话。寒暄了几句,她就问起了这件事。
“是。”张手美往后门那里望了一眼,方才表嫂拉着萧幂儿去点嫁妆里的东西去,屋内只剩了她和姑母一人。
“他说你一条鱼卖到八十文?”
这件事……张手美曾经跟张阿生打过招呼,说要是别人问起,就说只卖三四十文,没有月娘说的那么多。就说那次事件是三元楼的人故意来捣乱,想断春风楼的货源。张阿生应了她不会告诉别人,还是告诉了姑母,这个姐姐,应该在他的概念中不算别人吧?
他都说了,姑母这样问无非是确定一下,张手美只好老实地答,“是。”
姑母寻了个矮凳换着坐下,有想深入聊聊的意思,“说你卖了四五回——这么说,你手上有好几贯钱?”
这个,算不算隐私啊?
张手美以前就被一个同事问过,你一个月赚多少钱?有多少存款?她当时很有火,现代不是特别重隐私的么,就算平日里来往得多一点,这种话题也应该自动升级为禁忌话题吧,她其实很想回那个同事一句“**P事”,为了维持形象,她含混地答了句“没有多少。”
显然这个回答对姑母张阿兰是没有的,她可不认为她有什么隐私权,“怎么没有多少,四五贯钱是有的吧?”
对姑母这样追问,还真没有对那个同事那样生气。姑母对他们家人真的没话说,总是在照顾,租地的事,盖房的事,上回来,还给了她压岁钱呢,张仁美说每年都给得不少。
姑母自己在给她算钱呢,“你爹娶你虫娘的彩礼用了一贯,仁美跟着先生念书的侑金也用了一贯,你手上不还有两三贯钱?”
张手美不由自主地又朝后门看了一眼,真奇怪,这会儿怎么也没人来打岔。
姑母将凳子拉得离她更近些,将手放在她腿上,语重心长地说:“卖鱼的事是你亲自做的,你想将钱自己留着也没错——可是手美啊,别怪姑母我多嘴,你爹为了你们姐弟可耽误了这么多年,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你是在担心将钱给了他,等到你出嫁的时候,他少了你的嫁妆?现在你为自己打算也太早,也难免太不相信你爹了,哎,手美……”
不对啊,姑母说这话什么意思?她怎么这么想就因为她没有把卖鱼的钱给张阿生,所以说她太计较,太有心思?
她可没为着自己出嫁做打算,想攒点私房什么的,她不是不想把钱给张阿生,只是没给而已。
望着姑母有些昏黄的眼,张手美忍不住问:“这话,是我爹让您说的么?”
姑母忙否认,笑着道:“阿生可不会这样说,他对你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哎,我就知道这话由我来说你会对我有意见,我说的是理儿,不怕做这个恶人,你要是想自己拿着,”她拍拍她,“就拿着。反正是你挣的,最后也还是你的。”
话可不是这样说……
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可没想到让别人生了这些猜测。张手美苦笑道:“我不是想自己为自己私自攒着这些钱,姑母,因为我和陈少爷的事,害得我家都租不到地,我本来是想着攒够了八两银子,就是八贯钱,再一起给我爹,我打听过了,那些钱够买一亩地,以后我们有了自己的地就不用交租粮……”
“你想得对,想的对。”姑母一把抓住她的手,“先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我就说你不会是个白眼狼。能买亩地是个长远的事,往后仁美读书还能有个指望,你爹没白对你好。”姑母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张手美模着她有些干枯的手,“你没事吧?”
她长长地叹一口气,“我就是个操心的命”默一会儿,她擦了一下鼻子,又自己笑了,“你女乃女乃生了七个孩子,我是最大,你爹最小,我五岁的时候,就照顾弟弟妹妹,那时候你爷爷女乃女乃上地里干活,我就在家做饭,那时候人矮,够不着锅台,就搬个椅子,站在椅子上做饭……”
姑母就是特别能跟人交心。
“七个孩子,可惜,能长成的只有三个,如今你大伯又下落不明……手美啊,我大了你爹十几岁,我怕我走得早,到时候没人处处照应你们,想着你们……”
张手美怨道:“姑母你没事担心这干嘛,什么你走得早,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她笑着道:“姑母老喽”
表嫂从后门进来,“婆婆您哪里老了,可不许这样想。”
张手美附和着,“就是。”
表嫂说:“毛家大嫂子来了,准备给幂儿开脸咧。”
姑母站起身来,“来了啊?开吧。”她见张手美一脸兴奋,又说:“你也去看看吧,别在这儿听我讲这些闹心的话。”
张手美忙道:“姑母你就放宽心吧,自己别闹自己的心才对。”她心里想着的却是,救星终于来了
萧幂儿房内,阵势已经拉开,她的头发全部被帕子往后束起。她与毛家大嫂子面对面坐着,毛家大嫂子是毛姓本家的一位嫂子,辈分低年纪却不轻,看上去不得比姑母张阿兰年轻多少。
萧幂儿笑嘻嘻地冲张手美说:“来观摩学习了?”
毛家大嫂子在她脸上抹了粉,拿着线在手上那么一旋,就好好地撑开变为三头,用嘴咬住一头,两只手那么撑着一动一动地,就一下一下地将脸上额上的绒毛绞去。
幂儿抽空又瞥张手美一眼,“看得这么仔细,能看会不?”
张手美摇头。毛家大嫂子的手长得不秀气,但是手活儿很巧,这样绞啊绞的,竟然还帮萧幂儿修了个好看的眉型出来,不比修眉刀修得差,先前张手美就在纳闷,古代的人怎么修眉呢,看来这是个不错的办法。
这眉型……
张手美看看一旁帮忙拆线的表嫂,再看看萧幂儿,表嫂的眉型就和现在萧幂儿刚修好的眉型一样,眉头圆润眉尾细而上扬,在白白的粉的映衬下,特别像水墨画里的鱼儿,不知道怎么,张手美就想起了很日本的一个妆容,据说是他们从唐朝学去的,到时候萧幂儿应该也会将嘴点一个小圆点吧?
那个样子,呃,总是感觉有点诡异。
萧幂儿见她笑,有些发慌,“你笑什么,是不是很丑?快把镜子举着让我瞧瞧。”
张手美拿过镜子来,毛家大嫂子的吐吐口中含着的线,手上的线断了点,要换,表嫂将拆好的线递过去,萧幂儿则是得空拿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还可以啊,你刚才那样笑,真让人心里发毛。”她自己觉得挺美的。
毛家大嫂子不苟言笑,只说了个“来”字,萧幂儿乖乖地放下镜子,闭上眼睛,任由她继续。
张手美往后退了退,寻了处地儿坐下来。萧幂儿的脸长得特别甜,又爱笑,她的笑总会让张手美觉得像太阳一般,能照亮一切阴霾,明艳而烂漫。她此时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说话时的她,反倒像晓露水仙,特别的沉静纯美,仿佛有幽香暗动,带来满室清馨。
真好。
她转头看向西面儿。
萧幂儿的嫁衣早做好了,就挂在那边的架子上,内穿的红绢衫,下穿的红裙,外穿的绣花红袍,还有金丝线绣的霞帔,所有的嫁衣都挂在那边,一层一层的,又厚又重,还有子孙袋,红缎绣花鞋,整整齐齐地码在一旁。
那红成一片的颜色,看得人眼晕。
表嫂不知从哪里端来一些干花瓣,说能杀菌消炎,让萧幂儿好好地洗个澡。
萧幂儿有个木桶,是张手美一直梦想要的。张家没有泡澡的木桶,现在她洗澡只能用木盆端一盆水打湿布巾那么擦擦,还不能动静太大,不然水弄湿了房间,又阴冷的慌。
有个木桶多好,能泡澡,冬天洗澡也暖和。上次来和幂表姐一起泡了一回,这次正好又赶上了。
先前跟姑母说攒够钱了买一亩地,其实她很想攒够钱重新建房子,她要自己设计,建一个冬暖夏凉的房子。这个冬天她过够了,最好在下个冬天来到之前将房子建好,新房子一定要有热炕,有澡房和有顶的厕所。
再说现在家里多了两个人,不能总让虫娘和她及小尾巴三人挤一张床吧,她和小尾巴倒是可以继续挤在一起,最主要的是虫娘和张阿生,他们不能一直不同房。
好像一个房子比一亩地还需求得迫切一些。
萧幂儿沾了些水,轻轻地朝张手美弹去,“在想什么呢?喊你半天没声。”
“哦?”
“帮我搓搓背。”
萧幂儿将背转过来,她人长得高,背部的弧线和线条好看,皮肤也挺光洁,张手美帮她搓完又揉捏了一番,萧幂儿趴在桶沿,直哼舒服。
热气缭绕,萧幂儿的脸被热气熏得通红,张手美想到了蓉儿,是不是所有的女子对出嫁这件事都抱着美好的憧憬?嗯,难得有自由恋爱的,不能不八卦。
“你和游大哥端阳节之后又偷偷见过好几次面吧?他是怎么想到要向你提亲?”
萧幂儿一边指引着她的手走的方向,“再上边一点儿,嗯对,再左边,就是这儿。”一边懒懒地说着气话,“大庭广众之下对我那个样子,他不向我提亲,谁会来向我提亲?”
张手美一笑,“游大哥还真有担当,随便这么碰上一个人就娶回家了啊。”
萧幂儿嗯嗯两声,没了后话,张手美看了看,这么快,都舒服得睡着了。
嫁衣上的绣图也是用的金丝线,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萧幂儿披着袄,坐在床上发愣,张手美解了头发,要俯身去吹灯。
萧幂儿道:“别吹,让它燃着吧。”
张手美将灯台移到离床近的桌子上,萧幂儿拿手拨了拨半披着的头发,“吹了灯,这一日又这样过去了。我们说说话,来,上来暖着。”
可不是么,初春的夜还是与冬日一样漫长,在古代晚上什么活动都没有,她们不得不早早上床。
萧幂儿往里让了让,张手美哧溜一下钻进被子里,萧幂儿往里躲了躲,“什么脚啊,真凉。让你早点上来你非得走来走去消磨时间。”
张手美见她躲,越是要靠上去,“帮我暖暖,帮我暖暖。”
两人疯了一会,萧幂儿拿手按住两边的被侧,喊道:“好了,好不容易捂的热气都没了。”
这下才算完,张手美将肩膀处的被子掖紧,看向她:“只剩几天了,你紧张吗?”。
萧幂儿转过头来,灯火刚好照在她的脸上,“从去年定下日子到现在,日子一天天地过,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早上我还觉得出嫁这件事很遥远,好像还要过很久才来,到了晚上,我又觉得怎么过得这么快啊,我还能在家呆几天?”她冲她一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紧张,又期待,又忐忑。”
是啊,新嫁娘的心情应该就是这样,既期待又忐忑。
张手美两辈子都没有嫁过人,嫁人这件事对于她来说,真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等了十年,等了一辈子都没等到,也许这辈子……也等不到。
“出嫁要哭嫁,手美,我好怕到时候哭不出来。”
这,哭不出来也得哭啊,“也许到时候你就哭出来了,你想想,以后你可不是小孩儿了,往日里能睁眼就看到的姑父姑母,以后也不是说见就能见,嫁了人总不能一天到晚往家里跑吧,一年说不定能见上几次面……”张手美望着帐顶,还在想有哪些可以引人发哭的话,忽然就听到萧幂儿鼻子囔囔的抽了一声。
她支起身子,看见她眼里泪光盈盈闪动,萧幂儿捶了她一记,“你真讨厌,非要把人弄哭。”
张手美重新躺下,哪里是自己讨厌,才说了两句话而已,她哪里会哭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哭不出来,只是自己在害怕而已,新娘子不都害怕着很多事儿吗。
哭了一会儿,萧幂儿将披着的袄盖在被子上,滑进被窝里。
“手美。”
“嗯?”
“我最近总做梦,梦到我顶着盖头嫁了,可是顶着盖头看不见路,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嫁给的是谁,好恐怖,然后又梦到有了小孩子,可是我明明记得我没有生,他一个劲儿地哭,我手足无措……”
“没事儿,是你担心的事儿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无助,害怕,心里发慌,时髦一点的说法,她现在都是婚前恐惧症。
“哎,不知道他那边怎样了……”
游有方那边,不都是一切从简。他是个喜欢简单的人,孑然一身,没有父母亲人照料,姑父和姑母也够体谅,让他做的事儿少,家里只需要打扫干净就行,腾出位置来,铺房的事这边自会派人去做。
本来床榻荐席椅桌之类的应该是男方准备,毡褥帐幔衾之类的女方准备,现在都被他们包揽,姑父是做木匠活的,自己闺女出嫁自然是上心得很,从年前就带着徒弟马远日日夜夜地赶制,终于在大日子前三天全部做好,请了牛车,要赶紧送到城里去。
张手美本以为在姑母家一直呆到萧幂儿出嫁那一日,没想到她与表嫂被派着一起去铺房。
张手美随着大部队到了城里,发现游有方的宅子已经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该请的房间已经清理干净空了出来。
游有方请了几个街坊帮忙,当然还有一直在这里陪着的金在田,他们和女方这边押着家具来的伙计们一起,将床桌椅榻什么的搬进新房内,表嫂领着张手美前前后后地忙活,铺床叠被什么的,还有张灯结彩,就是做整栋宅子的“软装饰”。
人多干活快,一直忙到夜色降临,基本上该摆放的摆好了,该铺的铺好。大部队要折返,留了表嫂和张手美在此压房。
游有方这些天都累得不行,基本上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他和金在田也难得坐下来好好歇歇。
今夜月朗星稀,新月如钩,洒落一地银辉,
他端了烤肉的炉架出来,准备了酒和肉,看来想给自己来个告别单身party。
“上次没好好地与你们吃肉喝酒,今日还巧了,得了这样的机缘,一定要好好地喝喝。”他倒了一杯酒,与金在田碰了碰杯子,“几天之后,我游有方也是有家室的人了。”
金在田打趣道:“好好享受最后两日自由自在的日子,以后可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不能一出去就是大半年不着家。”
上次葡萄酒全部被他们糟蹋干净,今日只有白酒喝,张手美能喝酒,但是受不了那酒的味,二来也怕自己再喝醉丢人,便说不喝,只陪着。
游有方问她:“幂儿后来还在为三小姐的事生气吗?”。
张手美笑,“没。在田哥对我们说过你们的关系,我这样对她讲了,幂表姐哪里是那么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