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手美和张阿生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可是家里连一盏灯都不曾点。
一个女孩子,一夜未归,又没有捎信回来说一声,张阿生前脚刚上城里去找,齐府后脚就派人过来找——虫娘闪过不好的预感,加上前一天眼皮总跳,这下心中更是难实,总以为她遭了什么不测,这一天不仅干活没不在状态没有耐心,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做。张仁美也是,一日都未读进书去。
父女俩跨进门槛的时候,虫娘和两个孩子在堂屋里傻傻地等着。张阿生咳了一声,“都坐在这里做什么,你们吃了?”
张仁美和眉儿跳起来,“爹姐姐”
“你们可回来了”虫娘拉着张手美的手,“仁美到村口去望了好几次,总是没望到人……”人都平安站在眼前了,她也不好再说些不吉利的话,“让虫娘看看。”在昏暗的暮色中将张手美上下打量,眉儿拿了取灯来,张仁美赶紧将灯点上,虫娘注意到张手美的鞋子,是一双新的黑布鞋,不是家里做的样子。
“害你们担心了,”张手美笑道:“昨日遇到两个歹徒,鞋子跑掉了一只,还好有位使君救了我,天太晚就随他在严华寺叨扰了一晚,本想尽早回来的,真怕你们担心去幂表姐处寻我,我就先上城里看能不能撞上,还真撞上爹了”
张阿生说:“我都要打转回来了,后来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到幂儿家里去一趟,她刚好和他们一起回来,说在街上遇到了。”
张手美将对自己来说惊心动魄的事说得如此云淡风轻,虫娘听了,放下一颗心来,自是少不了再叮咛嘱咐一番,张手美都顺口应下,她才欢欢喜喜地去做饭,给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洗澡。
金大娘听到这边有声音,特地来问了问,知道是张手美平安回来,感谢了一番佛祖菩萨保佑,“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是很危险,以后上城里还是和在田一道。”
说起金在田,张手美不知道心里头浮上来的是什么滋味,要说银镯的秘密,她可是只告诉了他一人。他又始终是陈府的亲戚,很有可能……一往深了想,她又不愿意怀疑他。
得了空,金在田也问她一夜未归是所为何事,他自然是听金大娘说了她遇到歹徒的事,张手美对他说的没什么二样,他见张手美眉宇之间有股化不开的愁思,不太相信事情真像她说的那么轻松简单,便问她是不是被吓着了,张手美犹豫再三,将钱财尽失,银镯也失踪的事告诉了他。
她看着他的神色,他到一点儿也没有心虚的感觉,反而一想到没了银镯和钱财不禁为她担心,“这么说,十几日之后春风楼要的鱼也无法交货了?”金在田又仔细想了想,“你说,你被劫的事会不会不是意外?昨日早间春风楼的不是来找你要鱼的么?”
是的,知道点内情的人难免不会不往这方面想,上次她就跟他说陈家的也许会问她要鱼参加群鱼宴,可是陈家一直没来要,他们不准备搞良性竞争,很有可能转了恶性的:我没有也不会让你占了那个优势,所以就让齐家也没好鱼参加。
两人正说着话,听着屋前头秀儿大叫起来。
“秀儿姐姐怎么了?”
金在田竖起耳朵,张手美也仔细又听了听,秀儿好像是在赶人:“……走我不会让你见的,你走”
金在田抬起脚就从菜园子的篱笆上跃了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自己家屋前,张手美绕到篱笆门处,跟着追过去。她到的时候,金在田一把将一个穿着破布大袄的人推开,那人没站住,摔倒在地。
秀儿心有余悸,补上一句:“我们早已各走各的路,让你见了他又有何意义?”她躲在金在田后头,金在田回头对她说:“你先进屋去。”
张手美看着那人慢慢地站起身,又看了看跑进屋去的秀儿,难不成这个人就是秀儿口中的那个赌棍爹?
金在田在墙边的柴垛里抽出跟粗粗的木棒,指着那人说:“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头发凌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许久没洗,干干硬硬地结成一块一块,他抬起头来,着实吓了张手美一跳,衣服破烂不说,还竟长了满脸的脓疮,像是……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你让我见见他……让我见见他……”他向前走了两步,张手美不自觉地后退两步,那样子好渗人
金在田挥舞着粗木棒,一脸盛怒,“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小心棍棒无眼”
那人的唇干裂,不住哆嗦着,“以前是我不好,她要怪就一直怪我好了,我不求她原谅。我时日无多,没有别的念想,你就让我见见他,就是死,我也死得瞑目……”屋内的冬郎哭起来,声音嘹亮,穿透墙壁,那人身子一怔,不再言语。
他静静地听着这哭声,不一会儿也落下泪来。冬郎一直哭他就一直落泪,张手美不忍心再看,忙到屋内去看冬郎。
秀儿哄不住冬郎,也没有心思去哄他,她的眼睛红红的,手还有些发抖。
“秀儿姐姐,我来吧。”张手美上前抱起冬郎,秀儿也不抢也不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默默地掉眼泪。
好一会儿,冬郎不哭了,金在田也进来,张手美打开窗子往外看一眼,“那人走了?”
金在田余怒未消,责问秀儿:“他这是第一次来,还是来过几次?”秀儿抽噎着答:“前日里来过一次。”
金在田心里有气,骂了她一句糊涂,“你看没看见他满身脓包?你又晓不晓得那脓包会不会传染人?你现在还女乃着孩子,原就应该与他保持距离,你竟然还与他拉拉扯扯?”
秀儿愣住,先前确实没想过这个事,金在田一说她再一想,立马慌了,“我……我以为他输得精光太脏才会这样,我真的没想到——”她看了看冬郎,金在田道:“从现在开始,你别和孩子在一起,十天八天之后看看如何,若是没有事,你再带孩子。”
“那孩子吃女乃怎么办?”
“让娘喂它喝米汤。”
秀儿悲从中来,又忍不住饮泣。
金大娘回来的时候张手美还没走,她见冬郎哭,秀儿抓心挠肺的就是不靠近不接手,训了她两句。张手美将先前来的那人的事对金大娘讲了,金大娘很是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她爹真的全身都是脓包?”她想了想,拿手抚着心口,心中一直难以平静,“听你描述的样子,好像是……天花。”
天花?张手美也吃惊不小。古人一直拿天花没有办法,最忌讳这种病,忌讳与病人接触,这东西太容易传染了这个时候得了天花只有听天由命,能痊愈好起来的机会根本不大
金在田和金大娘之所以如此在乎,是因为金在田小时候出过水痘,后来挣扎着好了,更早一些时候,金大娘上头本有两个哥哥,都是得天花去的。
“真是个造孽的人,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如趁早死了算了”金大娘对那人的出现忿忿不平,“他要再敢来,我拿棍子抽死他”将女儿卖了就卖了,互不相干,若不是有如今这潦倒,他才不会出现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听说自己有了外孙,肯定不是想来害人的,应该真的只是想在走之前见见他。
张手美唏嘘,就是他衣锦荣华地来,怕是这家人也不欢迎他,更别说如今携带危险病毒。
金在田的说法没有错,不管有没有传染上,先隔离了再说。
秀儿从新房搬到了后头的罩房里,什么用的东西金大娘都单独为她准备一份,吃的也好拉的也好,都隔离了。刚开始两日还行,她自己也懂,可是越到后头越难捱,特别是听到冬郎的哭声,自己的女乃又涨得慌。好几次她都恨不得破了这戒律,金大娘防得可严了。
张手美遇到歹徒这件事,导致她现在也被看得很紧,张阿生不准她像以前那样随意出门,甚至还说要卖鱼给春风楼的话,他去卖。
张手美没事就来替金大娘照顾冬郎,有时候秀儿在屋里,她就抱着冬郎在屋外玩耍,告诉秀儿冬郎怎么了,是笑了还是哭了,是睡了还是尿了,什么都说,有的时候会让秀儿远远地看上他一眼。
冬郎才三四个月,由吃女乃转为喝米汤,刚开始硬是不吃,死命地哭,就几日光景,好不容章圆润的脸看着看着很快消瘦了一圈,秀儿只有抹泪,“冬郎,再等等,娘很快就能抱你,喂你吃女乃……”
怎么说呢,自从秀儿搬进了罩房,就真的没出来过了,有一日,她觉得有些头晕乏力,扶着床站起来,在门口喊了一句:“娘,我好像发热了……”金大娘手上的瓷勺啪地一声砸在地上的碗上,双双碎了。
张手美刚好进门来,“大娘,大娘——”金大娘回过神来,“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张手美喘口气,“那个人被发现死在七里坡……”
秀儿也听见了这话,有些昏阙,幸好扶住了门框。
金大娘喃喃道:“死了好。早就该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