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之中,容色倾城的男女策马驰骋,逍遥自在。
累了,便席地而坐,共赏斜阳。
手,是一直握在一起的。
闲谈时,卫昔昭问道:“燕王是不是去了军中?他会与你一起出征么?”
“不会。”季青城回道,“他如今与两位大臣代为统兵,等大军汇合便会回到京城。他若随军出征,皇帝是如何也不会答应的。”
卫昔昭漫应一声,想着这样还好,萧龙渄心思缜密,那么卫昔昀在他眼皮底下,总是闹不出什么事的。
于是便又想到了卫昔晽,颇觉烦恼。
“日后,不论什么事,你都可以交给乔楚去办。他协助你之余,也能保障你的安全。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只需跟他走。”季青城眼中现出不舍、落寞,“偶尔我会想,娶你到底是对是错。”
他是不是也察觉出了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是不是也知道她因为母亲生前诸事而面临着诸多潜在的危险?大抵是的,否则就不会找到乔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沉默片刻,卫昔昭微微笑道:“是对,不需怀疑。我即便过得辛苦些,也好过你不在身边的孤苦无依。青城,如果我连你都能失去,那么这世间也许就没有我不能面对的事了,可是同样,若失了你,这世间也许就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再活下去,不过是尽儿女孝道。你娶了我,我是你的妻,心里才会安稳,才不会觉得没有寄望、没有盼头。”
季青城在笑,却是笑得分外伤感,“此生,我是注定要亏欠你了。即便日后宠你上天,也是无从回报你此时的付出。”
“你别丢下我就好,如此就是不亏欠。”卫昔昭笑着模了模他的脸,“不说这些,我们去找客栈歇下吧。”
“不必。”季青城笑道,“我在京城郊外有一所宅子,是前两年置办的,府中人不知情罢了。”
“你这是什么习惯?”卫昔昭失笑不已,“你在龙城也有一所宅子。”
“我想走到何处都有自己的住处,如此才自在。”季青城笑着起身,拦腰横抱起她。
卫昔昭失声惊呼,随即就笑了起来。
是这样喜欢,喜欢这样的他。
三日光景,放纵着感情,放纵着身体。不想错失每一刻的相聚。
可在欢愉之时,时光就会变得分外迅捷,似是转眼间,就该回去了。
人在尘世,哪里做得成神仙。
回府之后,季青城与卫昔昭各行其是,一个忙于为妻子事事处处安排周到,一个忙于为夫君准备出征时要带的衣物。
离京之前的两日,皇帝召季青城、卫玄默、宁王等人进宫,共同筹谋战事,废寝忘食。
季青城离宫之前,百万雄师已经汇合,只等一声号令,出征西域。
终是要走了。
不知这次离别会是多久。
季青城回到府中,已不能停留多久。
阖府上下都聚在一处,等着为他送行。只一个季允鹤,还是没有露面。
出正房之前,卫昔昭将亲手做的战袍交给季青城,笑容平静,“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在外照顾好自己。”
季青城知道妻子是碍于如今的身份和等着送行的人强行克制着情绪,也不多言,“我会的。”
卫昔昭款步走在他身侧,与众人一直送他到府门外。笑容挂的太吃力太久,以至于令她觉得一张脸都僵硬了。
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卫昔昭慢慢转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自己回到正房。
“夫人……”飞雨、沉星走到她近前,不知如何能安慰。
卫昔昭万般疲惫地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僵滞片刻,忽然将脸埋在双手之中,不出声的哭泣,身形微微颤抖着。
飞雨、沉星别开了脸,片刻后,满脸是泪。
许多日子,卫昔昭过得神思恍惚,始终犹如大梦未醒。只是近乎麻木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每日晨昏定省,处理府中杂事。太后召见过她几次,见她又明显消瘦了几分,很是不忍,谆谆叮嘱,要她好好将养身子。
分别这回事,之于相爱的人,是永远不能习惯的。
她想念夫君,想念父亲。
因为嫁入季府,都没能去送送父亲,亦是她深以为憾的一件事。
季青城走的时候,天气已经有了寒意,下过两场雨之后,树木纷纷黄了叶子,又翩然凋零。冬日,就这样来了。
这日一早,卫昔昭翻看着账册,见账房支出去一千两银子,事先竟没人向她通禀。眼中便有了几分寒意,声音也是一沉:“怎么回事?一千两银子,在你们眼中是小数目?”
几位管事妈妈看了夫人的脸色,只觉得比外面的天气更让人觉得冷冽,便有人慌忙回道:“是、是三爷亲自去账房拿的银子。夫人想来是有所不知,这种事并非少见。”
“我有所不知,你们便能如以往一般么?如今是谁在主持中馈,你们还没分清楚么?”卫昔昭合上账册,丢在一旁,“三爷拿银子去做什么了?何时归还?”
管事妈妈齐声道:“奴婢实在是不知道。”
“不知道?”卫昔昭冷冷一笑,“那你们知不知道鼻子下边长的是嘴?知不知道嘴是用来说话、问话的?”
从未有过的冷冽态度,吓得几个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谁都看得出,夫人并非刻意立威,是自心底恼了。如此清丽娇弱的女子,一旦冷下脸来,竟是让人自心底恐惧。
“去问,问名原由再来通禀。”卫昔昭端茶送客。
她情绪其实很糟糕,随时都想发火,也无意和谁遮掩这一点。
之后,卫昔晴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放衣饰的长方形盒子,进了厅堂,便笑盈盈打开来,取出一件雪兔毛斗篷,“大姐,这是母亲要我送过来的。母亲说您穿这质料、颜色的斗篷最是好看。”
雪兔毛的斗篷。
卫昔昭接到手里,细细抚模着,忽然仓促地别开脸去,手滑过脸颊,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沉星,妥当地收起来,改日回卫府,记得提醒我穿上。”
沉星轻声称是,弯腰拿起斗篷的时候,有晶莹的泪珠掉落在纯白毛料上。她记得,去年小姐穿着这样一件斗篷的时候,被侯爷紧紧抱在怀里,无声哭泣。而今年,侯爷成了将军,小姐成了夫人,今年的冬季,将军没办法再陪着夫人度过漫长严寒了。
卫昔晴将主仆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吃了一吓,实在不知自己怎么就勾起了她们的伤心事。
卫昔昭这才转头看向卫昔晴,自嘲一笑,“我偶尔就似个疯子,你别理会,快坐下喝茶,暖暖身子。”
卫昔晴松了一口气,不是针对自己的就好,也就故作什么都没发觉,盈盈笑着坐在一旁。
卫昔昭问道:“你们都还好么?”
“还好。”卫昔晴斟酌片刻,娓娓道来,“父亲出征之后,母亲就将我与五妹安置到了正房,与她同住。她说府里没了大小姐,太过沉闷了,让我们姐妹两个做做伴。五妹今日也闹着要来,可她有些咳嗽,我怕她走这一趟会病倒,便劝住了,想等过几日再与五妹一起前来。家中都好,大姐放心吧。”
“如今只有你与五妹两个,她平时若是做错事说错话,你只管将帐记到我头上。”卫昔昭笑道,“我也不瞒你,总是觉得她可怜兮兮的,就想着你能与她亲近些,彼此终归是个伴儿。自然,五妹若是真做了什么犯浑的事,你也不需替她遮掩。”
“大姐放心,五妹长了一岁,愈发懂事了。我也是,知道轻重了。”卫昔晴略显惭愧地道,“以往我不懂事,对待比自己小的人又没什么耐性,偶尔会欺负五妹。如今是不会了,会与五妹好生相处。”
“你在大事上知晓分寸,这些小事其实也不需我多言。”卫昔昭又自嘲地笑了起来,“我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对与不对,你别放在心上。”语声停顿片刻,想起一件事来,“你与昔晧,可去见过二姨娘了?”
“见过了。”卫昔晴神色立时黯然许多,眼眶红了起来,“怕是……怕是熬不了多少时日了。”
卫昔昭不由叹息一声。
“大姐……”卫昔晴起身到了卫昔昭身边,蹲去,握住了卫昔昭的手,“二姨娘说,她把我和昔晧托付给大姐了。大姐,日后我便只有你能依仗了。”语毕,眼泪一滴滴掉落在卫昔昭的衣襟上。
卫昔昭不忍地抬手帮她拭泪,“别哭,别难过。”反手握了她的手,眼中也有了泪光。不知为何,如今看不得人掉泪哭泣,看到就没来由地鼻子发酸。
卫昔晴觉得卫昔昭的手细瘦,骨骼分明,再抬眼细看,已是下颌尖尖,不由哽咽道:“大姐,你也要保重。你总这个样子,我更觉得惶恐了。”
“我不是好好的么?”卫昔昭温言安抚道,“放心,我有一日如今的光景,便不会忘了家中人。都是父亲的儿女,只要没有大的过节,我们都该相互扶持。”
这话中深意,卫昔晴是明白的。她的大姐不会轻易去计较别人一时过错,只有屡教不改的如二姐那样的人,才是她一生都难以原谅的。由此,心里终于踏实了几分,不再惶惑不安。
中午,卫昔昭留卫昔晴一起吃过饭,才不再挽留,亲自送到垂花门外。
管事妈妈去了半日,竟没个回音儿,直到到了傍晚,才有人来回话:“回禀夫人,三爷已将取走的一千两银票如数送回了。”
卫昔昭挑了挑眉,也没再说什么。
照她推测,应该是太夫人替三爷堵了这个窟窿。
太夫人有私房钱贴补她的小儿子,她卫昔昭可舍不得用那么多银两去给别人填坑
而这等事不是她大事化小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解决的事,那样只会害得自己日后不好做人。倒不如在初时就冷下脸来摆出态度,日后也能防微杜渐。
第二日,皇帝宣卫昔昭进宫。
发兵收复西域之后,萧晨逸总是神采奕奕的样子,心绪明朗,来自于对宏图霸业的期许盼望。
卫昔昭走进养心殿的时候,发现萧龙渄也在场。
“你们两个,随朕走走。”萧晨逸笑着丢下奏折,起身走出大殿。
卫昔昭与萧龙渄跟在后面,用眼神交流心绪。
看了看早开的梅花,萧晨逸带两人到了西暖阁,兴致愈发地好,“来,你二人都是对弈高手,今日便陪朕打发闲散光阴。”
卫昔昭暗自月复诽:原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呢,结果却是来陪他消遣。他是只需等着前方战报,大抵无事可做,却不知她主持中馈也是很忙的。
是,自从夫君被皇帝支配去了最是凶险的战场,卫昔昭心里就生出了深重的怨怼。收复西域自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该是抱着让百万精兵非生即死的念头,完全可以从长计议,另辟蹊径,不需要用这样铁血狠辣的手段。
卫昔昭静不下心来,倒也好,干干脆脆地连输三局,落得个清闲,在一旁观看那对父子对弈。
两人得以月兑身离宫之时,萧晨逸却又吩咐道:“明日继续前来。”
卫昔昭暗自叹息一声。
“昔昭明日有事么?”萧晨逸发现了她不是很情愿的样子。
“是……是……”卫昔昭故意显得很为难的样子。
“你要忙的,左右不过是府中小事,出嫁前便能打理卫府之余进宫,出嫁后就不能了么?”萧晨逸毫无保留地拆穿她只是不想来的念头,好在脸色很是温和,末了更是戏谑道,“明日你一早便前来,先去陪陪太后。”
卫昔昭觉得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却也只能恭声应是。与萧龙渄一起漫步出宫的时候,闲闲交谈几句。无意一瞥,看到萧龙洛的身影。许久没见到萧龙洛了,只觉得他比以往多了几分冷漠、阴霾。
萧龙洛在萧龙渄面前,从来是没个好语气好脸色的,这次,更是对卫昔昭也冷了脸,“你们两个怎么到了一处?”
萧龙渄亦是针锋相对:“这也是你该问的么?”
萧龙洛冷哼一声,凝了卫昔昭一眼,语气一时间改不过来,仍是**的,“季府不给你东西吃么?瘦成了这副样子!”
卫昔昭啼笑皆非,好在萧龙洛冷哼一声便快步走开了。
萧龙洛的神色这才恢复了温和,“对你倒还是一番好心。别计较他的冷脸,从小就是这副样子。”
卫昔昭释然一笑,“景王的性情的确是急躁一些。”
晚间回去,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卫昔昭提了明日还要进宫面圣的事情。
太夫人温声道:“既是如此,你就将府里的事分派给你身边的丫鬟、管事,前院新来的管家也是个勤快能干的,不要太辛苦了。”说着,带着怜惜拍拍卫昔昭的手,“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如今瘦得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来日青城回来了,该是怎么个心情?”
“儿媳谨遵教诲。”卫昔昭扶着太夫人走向桌案,随后与二夫人、三夫人一起摆饭。
太夫人拿起筷子,摆了摆手,“你们各自回房用饭去吧。”
三个人应声退出。
自从季青城走后,二爷、三爷和冯姨娘来太夫人房里的时候就少了,一家人总也不能聚到一桌,太夫人索性就让各房分开来用饭。
晚间,卫昔昭和沉星、飞雨等人商议着,将手头的事分派了下去。其实以前在卫府也是如此,她平日处理的只是些管事拿不定主意的事情。而到了季府,不好短短时日便撒开手让下人去做。此时卫昔昭觉得,皇帝无意中倒是帮了自己一点小忙。
第二日再见到萧晨逸,他已无昨日的好心情。
一名大内侍卫进到殿中,萧晨逸便问道:“可有消息了?”
侍卫很是惭愧,“启禀皇上,这些时日马不停蹄地寻找,竟是一点线索也无。”
“难不成他长翅膀飞走了不成?”萧晨逸语声一沉,“继续,继续找,找到便将他送到天牢去。”
侍卫诺诺称是。
难不成是宫里的人跑了?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皇权之下莫非王土,能跑到哪里去呢?
萧晨逸这次也没瞒卫昔昭,侍卫退下之后,道:“是朕的五皇子,竟掩人耳目逃走了。这些日子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哼!”语毕,缓缓呼出一口气,极是恼怒。
卫昔昭没敢接话,心里却道:若不是你冷血无情,亲生儿子怎么会受不住被囚禁的日子而跑掉?该!
五皇子萧龙泽——他的两个弟弟都已被册封为王,他却还是被囚禁的五皇子,跑掉是人之常情,不跑才太窝囊了。
萧龙渄过来之后,萧晨逸将一批奏折推给他,要他帮自己处理朝政。对于卫昔昭,萧晨逸只是让她选一本书阅读,偶尔给他们父子两个上一盏茶便可。
卫昔昭忽然明白皇帝为何召她和萧龙渄在左右陪伴了——皇帝知道,卫玄默、季青城都与萧龙渄走得近,自然是赞同萧龙渄继承大统的,于是他就做出看重萧龙渄的样子来,想通过自己与父亲、夫君的书信来往,让他们安心。
好深沉的心机,竟做得这样不露痕迹。如果自己只是个寻常的十几岁的女孩,平日里不是多思多虑之人,如今还真是无从明白其中原委,怕是少不得会在心中提及。
只是很可惜,她在新得的这场人生之中,每一日对每件事都要放在心里思量一番的。
皇帝这样做,怕的是什么?是不是怕战捷之后,萧龙渄与前方将帅联手架空他手里的皇权?如果萧龙渄真有那份心思,而皇帝又在这时就开始担忧,那么……
卫昔昭心头一惊,很是担心萧龙渄日后的运道。
他的父亲,太可怕了。
谁能斗得过这样一个高高在上城府极深又无情无义的人?
而之后,就是开始担忧父亲,担心季青城。
党争就如一场赌局,一旦押错注,日后新帝登基,怕是会不择手段地报复曾经与他作对的人。
要怎么样才能避免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场灾难。
连续多日,卫昔昭都在为这些推测忐忑甚至惶恐,因为每日都会被传进宫里,面对着那对父子,想转移心绪都是不能。
终是有一日,皇帝离宫去检视工部建造的一座避暑行宫,卫昔昭不必再万般谨慎的面对皇帝。
她抽时间回了趟卫府。
许氏正和卫昔晴、卫昔昤聚在房里围着火炉说笑,很是温馨的场景。
卫昔昭的心,因此多了几分暖意,也有几分庆幸,因为许氏明白了以和为贵。
卫昔晴、卫昔昤比之往日,言行间随意了许多,当着许氏的面也能与卫昔昭随意谈笑撒娇。
笑闹许久,卫昔晴携了卫昔昤的手,道:“我们去给大姐做梅花糕好不好?”
“好啊好啊,”卫昔昤连连点头,又对卫昔昭解释道,“四姐前两日教我做点心,我已经学会了。”
“那还不快去,我等不及要尝尝呢。”卫昔昭说完,对卫昔晴眨了眨眼,算是感谢她给自己和许氏腾出了说话的功夫。
两个妹妹出去后,卫昔昭看向许氏,“您这些日子过得可还舒心?”
许氏不由笑了,“着实没想到,还能从你嘴里听到显得恭敬的言辞。”
卫昔昭也忍不住弯了唇角。说的可不就是,谁能想到。
许氏这才答道:“我过得还好,昔晧是个上进又懂事的孩子,你这两个妹妹也甚是招人欢喜,怎么样的愁绪也能被她们哄得忘掉。”
卫昔昭由衷地道:“多想想舒心的事,您好了,卫府才能喜乐美满。”
许氏点头,随即又叹息一声:“不要只会劝我,却劝不动你自己。你过得好,我才能过得好。”
卫昔昭含糊回道:“我哪里还有愁苦的功夫,每日提心吊胆的在皇上近前,生怕出了差错。”
“皇上那颗心……”许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卫昔昭一眼,“你看得透是福,看不透也是福——来日若是学到皇上那番处世的手段,这天底下恐怕就没人能斗得过你了。”
卫昔昭忍不住笑出声,“您倒是会打趣我。”也从中听出来,许氏也猜到皇帝的用意了。若不是一颗心还挂在在外征战的夫君身上,怕是会不以为意吧?
许氏沉吟片刻,“说起你每日进宫的事来,我有几句话,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卫昔昭身躯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您只管说。”
“前些日子,大姨娘去了燕王府一趟,听到了一些是非,回来就开始宣扬。”说到这里,许氏面色转冷,带着对大姨娘的不屑,“也不知是哪个脏了心的,说你与燕王每日在宫里,将王妃的颜面放到了哪里。还说你若是个明事理的,就该让自己的三妹进宫代替自己陪王伴驾。唉……竟无端猜测你与燕王之间揪扯不清,我听了都被气得不轻。”
卫昔昭愕然不已。在皇帝面前,不要说她与萧龙渄已各自成婚,即便都是未成婚的人,又能生出什么事来?被皇帝看出言行不检,那可是杀头的大罪,说出这等话来的人难道是傻子么?
许氏看出卫昔昭已有怒意,又忙道:“你也别生气,那个贱妾,我已命人将她看管起来了,日后是不能走出院门半步了。你放心,没人敢再胡说八道了。”
卫昔昭这才好过了一点。
许氏却又继续道:“只是,这话终究是从燕王府传出来的,昔晽这些日子也不曾回来过,我没法子从中解释。你看看,要不要前去跟她说道说道这事?”
“您是说……”卫昔昭睁大了眼睛。许氏的话虽然说得委婉,可意味着的是不是卫昔晽竟有些相信这些空穴来风的话了?
许氏轻轻点了点头,“那个没脑子的,和燕王闹过几次了,这也是听那个贱妾说的。后来我让三姨娘去看过她,似乎也没劝动。”
卫昔昭真的生气了,“她朕就是个没脑子的!既然这样糊涂,我还解释什么?她真不知道皇上是金口玉言不能够违背的么?我是谁?我说让谁代替我进宫就能被允许么?她也不知道皇宫是什么样的所在么?我若是和燕王有什么,也不是朝夕间就能有的,何必要等嫁入季府去再惹上闲话?”
“好了好了。”许氏忍不住失笑,“说到底还是燕王没把话说明白,昔晽再听些耳旁风,可不就开始胡思乱想了么?你也不想想,安乐公主还有我们那位二小姐,哪个是省油的灯?”
“居然还让安乐公主成了座上宾?她可真是……”卫昔昭气得站起来又坐下,随后不耐烦地摆摆手,“随她去吧,没时间理会她!”
许氏斟酌半晌,道:“也只有随她去了。你说说,你待她不薄,三姨娘又是她的生身母亲,如今竟开始怀疑你,也不听劝了,也是被那份痴心害得吧……唉,我担心的是她已经被安乐公主和昔昀蒙了心智,日后会酿成大错。”
“那也是她自作自受,自己往火坑里跳,谁还能拦得住她?”卫昔昭连喝了几口茶,缓了好一会儿,心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许氏又劝道:“你也别往心里去,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是这个理。”
“二姨娘……”许氏声音变得很低,“大抵就是这几天了。”
“啊?”卫昔昭顿了片刻,“哦。为着昔晧……”
“该怎么安葬怎么安葬,我明白。”许氏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此时想想,竟觉得无趣至极。”
卫昔昭没有接话,想想一番纷扰,亦是迷茫,不知谁对谁错了。
回到季府的时候,乔楚等在正房,对卫昔昭施礼后道:“夫人,国公爷说您得了闲就去杨柳畔一趟,他有话要交代。”
卫昔昭忙进房换了身日常的穿戴,去了杨柳畔。
季允鹤平日都是称病,从不去朝堂,今日要交代什么话,卫昔昭无从猜测。
杨柳畔西侧是一面湖泊,湖泊四面皆是垂柳,湖泊不远处就是一个杨树林,树木都已有些年头了,很是粗壮。此时荒凉,而到了春季,就是一番别致的春色。
季允鹤常年居住的地方,名字倒是颇为贴切。
而所谓杨柳畔只有五间平房,没有季府各处屋宇的雕梁画栋,甚至没有院墙,很是普通,且稍嫌陈旧。
听说皇帝常居柳园,而自己的公公则是常居杨柳畔,所住的地方是巧合么?都有一个柳字。
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母亲而起,如果母亲曾在三名男子之中历尽沧海波澜,那么最是不显露心绪的,只有她的父亲。
父亲只是住在书房,且书房里没有用来思念母亲的物件儿。个中缘由,她猜测是父亲不想让自己看到心生伤感——父亲是思念母亲的,龙城保持原状的最初的正房便能说明一切。
在经历这么多之后,在心中对于当年事的猜测慢慢勾出一个大致轮廓的时候,她最先读懂的,是她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鲜活的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
他有缺点——居住在家的时候,面对诸事总是没有耐心,态度粗暴。可若是想得到他的原谅、理解也是极容易的,只需一些小小的关心、一句两句诚实的解释。
父亲对如今的妻妾、子女,缺少温情,且不隐瞒,这是天性使然,他自己承认这一点,所以让人不知是优点还是缺点。
父亲惯于极好的隐藏心绪、遮掩伤悲,面对战事,总是无惧无畏。
父亲爱母亲,所以前世才因为自己所谓的不孝寒心至极,所以此生才因为自己的孝心不留余地地照顾自己的情绪、生活。其实不矛盾,都是必然的结果。
父亲不好战,面对战事却从来是义不容辞的前往。只是为了建功立业么?她不觉得是这样,如果不是深爱家国,不会有那份英雄豪气。
父亲心中的爱,是大爱,只要是他爱的,都可以无所保留倾尽一切。
是让她深以为豪的顶天立地的人物。
如果她是自己的母亲,是当年一己之身酿就悲伤、杀戮的柳寒伊,她最终会选择的,也是当年的卫玄默,她的父亲。
只是可惜,母亲到离开人世之时,才意识到父亲所有的好。所以才期盼来生。
而皇帝太过冷酷了,似是体内情魔化为了恶魔,活着只是笑看杀戮,哪怕是以丰功伟业为前提,她亦是不喜;季允鹤呢,又太过消沉了,也许是痴情种,却非真英雄。
缓步进到房里,卫昔昭闻到清淡茶香,看到季允鹤的黑色锦袍、黑色靴子,垂了眼睑,屈膝行礼。
季允鹤说的话却不是吩咐什么事,而是带着询问:“我听说了一些事,关于你的。你可有想让我帮衬的事?哪怕关于朝堂官员,也无妨。”
卫昔昭迅速转动着脑筋,随后恭声道:“儿媳的确是有事相求,只是事关重大,实在是怕惹出是非。”
季允鹤语声平静:“不需怕,不妨直言。”
卫昔昭心内挣扎了一番才道:“儿媳要求的,是将莫兆言逐出朝堂,甚至逐出京城。”
“燕王府清静,也就是季府清静,你求的并不过分。”季允鹤语声中的清冷淡去,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做得对。回去吧,我记下此事了。”
卫昔昭行礼告退,出门后细想想季允鹤的话,抿唇轻笑。她的公公,方才是在试探也可以说是考验她。也许,是要看看自己爱子一心要娶的人究竟有无可取之处。
季允鹤要交代的就是将莫兆言及其父亲逐出京城,也就是将安乐公主逐出京城,从而避免那位公主在燕王府掀起风浪。可他没直说,却让她求。
倘若她意识不到这一点,季允鹤又该是什么态度呢?还真是猜不出。
称病,却对打压莫兆言的事成竹在胸。季允鹤在朝堂的势力,恐怕是连皇帝都不清楚的吧?
回到正房,卫昔昭才意识到了一个细节——是乔楚亲自过来替季允鹤传话,那么,那些是非是不是乔楚告诉季允鹤的?应该是的。那么这位乔楚在进卫府之前,究竟是怎么样的人物?她不由后悔,早先竟没意识到这一点,也就没追问季青城。如果追问几次,季青城是一定会告诉她乔楚的底细的。
青城,青城……他已为她铺好了路,让他的父亲和管家保护她。恐怕,还不止如此。
接下来的几日,卫昔昭再进宫,每日都分外留意皇帝的神色。
随着皇帝的脸色越来越差,随着莫家父子的名字在他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莫兆言在京城的路,逐步到了尽头。
莫兆言有个贪财的父亲,也是这一点,使得父子二人连辩驳的余地都失去。
七日后,莫兆言及其父被几次降职,发落到了远离京城的地方去做芝麻小官。
如果不是因为萧龙淇,他们怕是会被打入大牢的。
而很明显,萧龙淇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闻讯后每日跪在宫门口求见皇帝。
萧晨逸只是轻描淡写地让她随夫君去往外地。本是可以放她一马的,可她在燕王府搬弄是非的事实在是让他极为恼火的。乱了燕王府,便会慢慢乱了卫府和季府,之后乱的恐怕就是在外将领的心了。这代价太大,他此时付不起。
之后,萧龙淇仍是不肯离去,在宫门跪了一整个日夜。皇帝反倒更生气,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却不知爱惜的理由,责令宫人拖她回去,遣送至外地。
自此之后,流言蜚语慢慢隐于无形,萧龙淇这个公主,被人提及、想起的时候是越来越少了。
过了几日,二姨娘离开了人世。卫昔昭对皇帝禀明此事,回了卫府一趟。
萧龙渄再见到卫昔昭,是几日之后。
卫昔昭呆呆的站在宫门口,随行的飞雨无所适从地站在一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卫昔昭却是没听到的样子。
萧龙渄走过去,故意加重声调咳了一声。
卫昔昭这才目光专注地看向他。
“想什么入神了?”萧龙渄问道。
卫昔昭轻声回道:“只是在想,我身边的泪水、愁苦为何总是这么多?这是谁的错?”
这是萧龙渄无法回答的问题。
“都会说,会过去,”卫昔昭抬头望着阴沉的天空,“是,会过去,可过去之后还是会有新的愁苦,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语声轻轻浅浅,却让人听得心生伤感。
萧龙渄不由真的有些担心她了,“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姨娘去世罢了,你又何苦伤感成这个样子?”
“觉得有些累了。”卫昔昭抬手碰了碰干涸的眼角,“我还在想,我还有没有眼泪。看着昔晴、昔晧掉了几日的泪,我难过,却哭不出。”
飞雨闻言红了眼眶。
萧龙渄则用手中卷宗拍了拍卫昔昭的头,“胡思乱想些什么?人活一世,愁苦有数,欢欣也有数,只是有些人要早经历这些有数的愁苦。把心放下,你的福分在后头,欢笑也都在后头。”
卫昔昭这才牵强地一笑,“但愿如此吧。”
一起去往养心殿的时候,卫昔昭问道:“你和昔晽没事了吧?”
“没事了。”萧龙渄有些尴尬地笑,“我命人将三姨娘每日接到王府,天黑方回卫府。她这些日子每日细说其中道理,昔晽总算是开窍了。”顿了一顿,问道,“想不想见见昔晽?”
“不了,每日回到府里,不论早晚,都已累的没了力气。让她好自为之吧,这样下去,总是不行。”提及卫昔晽,卫昔昭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淡漠许多。卫昔晽在不能被人信任的时候总是气愤不已,她此时能够了解自己此时的心绪么?失望气恼之后,是懒得计较了。这样一个墙头草的妹妹,她已无能为力了,不能再帮衬劝告什么。
“我知道你被她闹得心寒了。”萧龙渄在心里重重叹息了一声。偶尔,他又何尝不是。只是也只是偶尔,大多数时候,他开朗单纯的小妻子,是他全部欢喜的来源。为了这些,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这日,萧晨逸收到了来自征途中的请安折子。
卫昔昭奉茶时,看到那熟悉的刚劲有力极是悦目的字迹,有片刻失神——请安折子到了,家书也该到了吧?
萧晨逸亲笔回复时,看了一眼卫昔昭,又提笔疾书,写到末尾时忽然站起身来,“昔昭,你来帮朕写完最后一句。”
卫昔昭讶然,站着不动,故作惶恐地道:“臣妾不敢。”心里想的却是,皇帝倒真的是会收买人心,自己补上一句话,能让父亲、夫君都为之安心。
“朕允你书写,有何不敢?来来来!”萧晨逸笑着将御笔递给卫昔昭,“补上最后一句——安好,盼早日凯旋。”
“臣妾实在是不敢。”卫昔昭屈膝跪倒,还是不答应。这种事,除非皇上三令五申,是不能爽快听命行事的。若显得迫切,皇帝就会不喜——他不喜一切急于求成、耐不住性子的人。这一点,通过这些时日,她已看得分明。
萧晨逸心里欣赏,面上却做出很是不快的样子,再三强调恕她无罪。
卫昔昭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御笔,心绪复杂地写下了那句“安好,盼早日凯旋”。
这日,卫昔昭回府之后就唤人找乔楚过来。
乔楚还没过来,太夫人房里的丫鬟就过来了,满脸带笑,道:“夫人,三夫人有喜了。方才才和太夫人说起的。”
卫昔昭连忙去了太夫人房里,给三夫人道喜。
三夫人的笑容,没了往日的那份拘谨谨慎,言语间亦是随意了许多。
这其实并非相处久了生出的亲近,而是得意之后现出的本性。卫昔昭不动声色,如常应对。
二夫人的态度则显得有些牵强。将军新婚时日便离开了,作为将军夫人的卫昔昭,每日里想必都是过得提心吊胆的日子——毕竟,出征的两位将帅都是她的至亲。心绪太沉重,如何能顺顺利利怀上孩子?这是谁一想都能明白的事。也是因此,三房怀孕只能是让她这二房脸上无光——她进门最早,却还是没有动静,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这日因为这桩喜事,卫昔昭留在太夫人房里吃了饭才回到正房。
乔楚倒是个有耐心的,一直等到卫昔昭回来,似是猜到了卫昔昭找他来的目的,二话不说就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笺,“写在明面上的两封家书,属下明日一早去交给太夫人,夫人别显露出什么。这一封,是将军单独写给夫人的。”
卫昔昭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回房,在灯下看信:
途中驻扎城外,夜赴城中,拜望故友,月光倾城。
月光倾城。
昔昭,此四字之中,你我相连。
无你在身侧,所过城镇,皆是暗色深渊。
来日相聚时,即便无月,亦是风月琳琅。
你在心中,一刻不曾忘。
别离日,莫伤怀,来日所得,只换与你携手此生。
归期未有期,然必回你身侧,挡你余生风雨。
有妻等,有英雄为伍,此战必捷。
安稳度日,珍重自身,为夫唯有此愿,望如愿。
盼安好。
一百多个字,卫昔昭反复看了多时,在他离开之后,直到这晚,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
第二日遇到萧龙渄,只见他一脸藏也藏不住的喜色,卫昔昭以为是他也接到了来自军中的信笺,也就没问。
却不想,萧龙渄唤住她,笑道:“猜猜看,我今日为何这般愉悦?”
卫昔昭停下脚步,又打量他几眼,“能否透露是为公还是为私?”
萧龙渄仍是挂着和煦的笑,“你既然这么问,便一起猜猜看,猜中了少不了你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