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给我等等!”卫昔晽抬手模了模火辣辣疼的脸颊,举步走上前去。
卫昔昭就安然等在原地。
卫昔昀则神色紧张地试图阻拦卫昔晽,“你怀着身孕,今日已生了半晌的气,快回房歇息,万一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你闭嘴!”
“我没事。”
萧龙渄与卫昔晽同时出声,一个怪她多话,一个是要她放心。
“今日、今日你是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尽了,你是什么意思?”卫昔晽脸上挂着泪,语声颤抖着,“你要与我恩断义绝么?你、你居然打了我。”
卫昔昭语声恭敬,一如对待外人一般,“臣妾的确是打了王妃,王妃若是惩罚,臣妾无话可说。”
卫昔昀怯怯地瞥了一眼萧龙渄,还是走上前去,轻声道:“大姐,你好歹赔个不是,”看了看围在一旁观看的侍卫、下人,“如此,王妃也不至于太下不来台。”
“什么时候开始,王妃与人说话,轮到你在一旁指手画脚了?”卫昔昭斜睨卫昔昀一眼,又看向卫昔晽,“王妃要罚就快些,臣妾还赶着回府呢,明日还要进宫讨好皇上,日子着实不清闲。”
被人嗤笑的言语,卫昔昭就这样平平静静地拿来自我打趣,眼中却燃烧着火焰,明亮的吓人。
她已怒极,可只看表面,却如静水无澜。
卫昔晽知道,她们方才的话已经深深刺伤了彼此,不知要到何时,心中的伤痕才可痊愈。她吸了吸鼻子,“我只问你,是不是要与我们恩断义绝?”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卫昔昭双唇轻启,语声如秋风那般凉薄,“臣妾已不在乎什么情分。也是如今才幡然醒悟,情意给了聪明人、有心人,才叫做情意;给了蠢人、无心人,便是自讨苦吃。”眼睑缓缓阖上又睁开,长睫都闪着淡漠,“忍耐的时日久了,厌了、烦了,也够了。”
萧龙渄在此时想到的是自身。那些一力辅佐自己争储的人,对于自己这样的行径,能够忍几次?卫昔昭此时在说的话,会不会成为他日旁人指责自己的话?若再如此……自己也好,妻子也罢,怕是都会陷于万劫不复。
昔晽……她的确不是贤内助,甚至……
他心里烦躁起来,来自于对自己的恼火。
卫昔昭不是没有分寸的人,他站在这里又能说什么做什么?念及此,他转身拂袖而去。
萧龙渄不在场,卫昔昀胆子就大了,冷声道:“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一定要看到她动了胎气才高兴是不是?”
卫昔昭冷冷看着她,“知道我为何不愿理会你么?知道我今日为何一直忍着你在一旁煽风点火么?因为我厌恶你,不屑对你这种人动手。”她转身唤等在远处的飞雨,“她再不识相,你就把这个自幼言行不检的龌龊胚子绑了,送到宫中。我会请皇上降罪,罚我隐瞒下她曾与当朝驸马有染、被逐出府的罪过。让我心里不好过,我就拉上众人一起死。”
卫昔昀听了脸色一变,不敢再出声了。她见到太后时,说的是与卫府众人失散,单这一点,已是大罪。
卫昔晽却因为末一句想到了别处,“你不会与王爷作对吧?不会将昔晙打回原形吧?”
卫昔昭眸光一凝,逸出一串清脆的笑声,“会,怎么不会,我这样心胸狭窄之人,有什么做不出的?”之后敛了笑,“告辞。”
“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卫昔晽心急起来,语调也高了起来。
卫昔昭转过身形,漠漠反问:“你在命令我么?”
卫昔晽满是不解:“你到底是怎么了?我都没计较你打我了,你怎么反倒还处处找茬呢?”
“我说让你责罚,是给你脸面;我扬长而去,你只能看着。”卫昔昭微微仰脸,“便是打了你,你又能如何?你敢计较么?无知妇孺,恁地可笑!”
卫昔晽不敢计较。不要说卫昔昭是打了她,就算是打了萧龙渄,皇帝知道后,也只能是夸奖卫昔昭帮他约束子嗣言行。如果皇上不是因此不悦,卫昔昭又怎么会亲自上门来兴师问罪。
卫昔晽只是忽然间发现了自己的渺小,她的大姐的气势,远远凌驾于她的头上。
她的大姐,是不是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居然到今日才发现她也可以如此冷漠孤傲。
是呵,打便打了,不要说是因为生气失望,就算是平白无故刁难她,她也只能受着。
昔昭郡主,皇上最为看重的女子,而季青城,今日驰骋沙场的悍将,来日萧龙渄要依仗的势力。
如今谁敢惹他们夫妇。
卫昔昭回转身,一步步走出王府。
之后多日,卫昔晽都会想起那一幕。
身子纤弱的女子,仪态万方,步履从容,一身漠然。
似是走出了她的生命。
卫昔晽时常想找个人问问明白,自己所作所为是不是真的犯了大错,是不是真的让人无从忍受。身边人总是不肯给她个明确的答复。
卫昔昀从来坚持她是对的,卫昔昭是错的。
萧龙渄则只一味让她安心养胎,不要再思量那件事。
想找三姨娘,三姨娘却在大姨娘死后被留在了卫府,说是许氏请她帮忙建一个宽敞、花色齐全的花房,每日太忙碌,实在没时间来陪王府。
卫昔晽想着自己从怀孕到如今,三姨娘日日前来,如今再每日相请,实在是说不过去,也便没有深究。
其实,卫府根本没建造什么花房,三姨娘只是终日被关在房中,再也不能去看她的女儿了。
卫昔昭对此事却是第一时间就知晓了,因为但凡有什么事,卫昔晴总是第一时间便命丫鬟来告诉她。
许氏与三姨娘斗了这些日子,便见结果。
许氏胜在自开始便是笃定的态度,时日久了,三姨娘终究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又因为害怕许氏去卫昔晽面前说什么,就等于被人拿住了把柄,被如何对待,也只能是默然忍着。
来传话的小丫鬟说,许氏对三姨娘还算不错,说是要等卫昔晽产子之后再理论;又说卫昔晴自请每日去三姨娘房里名为作伴实为监视。
卫昔昭很是不解,觉得卫昔晴是多此一举。三姨娘为着卫昔晽,难道还能跑掉么?即便要跑,也必然是在卫昔晽产子之后。随后,心念一转——卫昔晴不是还在打别的主意吧?那丫头,是个城府深的,不容小觑。
飞雨则对如今的形势多少有些不安,惴惴问道:“三姨娘不会为了三小姐而将您知情这一点说出去吧?奴婢怕大将军夫人无所不用其极。”
“不会。”卫昔昭对这件事一点都不担心,“她又不是三小姐,知道轻重。我与夫人结仇与否,对她都没有好处。”之后又淡淡一笑,“再说,她又无凭证,谁能分得清谁是谁非。”
飞雨安下心来,之后若有所思地笑了,“如今内宅这些事,对于夫人来说皆是小菜一碟,时日久了,连个对手都没有,夫人怕是会觉得闷吧?”
“怎么会。”卫昔昭失笑,“这府里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只是碍于战事没个结果,还没显山露水罢了。”
“夫人就在皇上跟前,所听所闻皆是军国大事,长了多少见识,怕是您自己都不知晓。夫人不必忧心,如今谁也难不倒您了。”
“但愿如此吧。”
——
随着四月将尽,萧晨逸对萧龙渄的不喜越来越深重。他一生对身边的女子无情,最温柔的时候也不及萧龙渄对卫昔晽十中之一,因此而生出反感——如此儿郎,被一个女子摆布,如何有堪当大任的资格?
而喜欢就是可以无条件地接受对方一言一行,哪怕是错;不喜就是没来由地反感对方的一言一行,哪怕无错。
他们父子之间,说到底,情分不足,也是无缘人。
卫昔昭则得到了皇帝身边太监的信任甚而有几分依赖。他们不敢说的话,可以请卫昔昭说;他们不敢做的事,卫昔昭可以一试。亦是由此,他们时常与卫昔昭谈及宫中是非。
萧龙渄母妃的事情,卫昔昭将所闻言语一句一句拼凑起来,得到了实情。竟是曾百般厌恶她的母亲的女子,厌恶的代价是她的命、她的孩子几年孤苦。
既入深宫,还想要皇帝的感情,还憎恶皇帝心中的女子,不是刚烈,是愚蠢。
该死。
继而,卫昔昭怀疑萧龙渄秉承了他母妃的性情,也唯有一声苦笑。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愈来愈没有耐心,愈来愈对一些人的安危生死漠然。
只是因为季青城的离开么?
应该是的。以往再苦,亦不曾如此。
还有部分原因,就是在养心殿停留的时日太久了,而皇帝对诸事也不再让她回避。
每日听的生死杀伐的事情太多了,也就逐渐麻木。
灾难性的那一日,来得一点征兆也无。
一早,卫昔昭走出季府要进宫的时候,风岚追了上来,定了定神道:“夫人,沉星的病还是不见好,您进宫之际,能不能请一位太医来府中看看?”
卫昔昭立刻转身要往回走,“她怎么了?”
风岚挂上了笑,拦下了卫昔昭,“夫人别急,没什么事,只是想着请您找个医术好一些的太医过来,什么病一味拖着也是不行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卫昔昭这才略略安心,“也是,我顺手就能办的事。你回去告诉沉星,我傍晚便将太医带回来。”
“奴婢晓得。”
宫中。
养心殿外的太监,个个屏气凝神。
这是皇帝发火才会有的情形。
卫昔昭备好香茗,走入养心殿,就见地上跪着萧龙渄,在他面前,散落着许多奏折。
萧晨逸正来回地踱着步子,沉声道:“你说你不曾与晨述通过书信,那么这是什么?若无来往,她怎么会写信给你?你当朕是瞎子不成?!”之后抬手将一封信笺丢在地上。
卫昔昭端着茶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片刻,站到了门边。
萧晨逸又从龙书案上拿起两封信笺,冷笑着抖着手中笺纸,“都说龙洛与封疆大吏互通书信,欲图不轨,到今日朕才明白,那个人其实是你!”
“父皇,儿臣没有。”萧龙洛抬头辩驳。
“没有?你没有?”萧晨逸走到萧龙渄身边,将笺纸丢在他面前,“这是什么?你告诉朕,这是什么?!”
雷霆之怒。
卫昔昭屏住呼吸,手上的茶盏变得如千斤重。
“这绝非儿臣所写!”萧龙渄的声音变得惊诧,因为不可能的事情却眼睁睁地发生了,不能置信,却不知是怎么回事。
卫昔昭的心沉了下去。
萧龙渄,灾难临头了。
“还敢狡辩!”萧晨逸阔步回到龙书案前,猛然喝道,“来人!拟旨!”
卫昔昭的手微微抖了抖。
“燕王乱前方军心,又欲图谋逆,即日打入天牢。此事交由刑部审理,从速!”
天牢,刑部。
那是怎么样残酷的所在?
短期之内,如果萧龙渄不能获救,他还能活着走出来么?只需几个月的光景,便能将他整个人毁掉。
卫昔昭却在这时听到了萧龙渄轻笑。
“父皇从来就不相信儿臣,儿臣自来就知晓。”萧龙渄慢慢站起身来,随大内侍卫走了出去。
“逆子!”萧晨逸长叹一声。
卫昔昭走到龙书案前,将茶盏轻轻放在萧晨逸手边,随后,开始慢慢收拾起地上的奏折、信笺。
她的脸色茫然,动作僵硬。
以后,太多人的路,该怎么走。
“你不需害怕,”萧晨逸终于发现了卫昔昭的存在,语声疲惫地道,“即便是为着你娘,朕也会善待你,你必然会有一世荣华。况且,你服侍过太后,近来又常伴朕左右,该得到封赏。”
卫昔昭的动作一滞,过了许久,才漾出笑容。
她要一世荣华做什么?她想要的,只是亲人安好,夫君常伴。没了这前提,她在这世间存在与否,已无关紧要。
只是能明白这一点的人太少,因为切身经历过生死的人太少。
皇帝亦是。
如果不是抱着一线希望,想得知母亲在世时的全部真相,如果不是为着亲人安危,想第一时间得知朝堂中的要事,她何苦尽心尽力服侍皇帝这许多时日?称病在季府,过自己安稳的日子,岂不是比如今的每日提心吊胆要好。
皇帝,她或许敬佩过,但是到了如今,在看清他全部的残忍性情之后,已经开始痛恨。
为什么一定要让这种事情发生,为什么迟迟不肯决定储君人选。
他是手段至为狠戾的皇帝,只要他一早定下,谁反对也没有用。
可他不肯。
终日心乱如麻。
回府时,卫昔昭去了太医院,请一位太医去季府。路上又吩咐飞雨,去燕王府看看卫昔晽怎样。
飞雨应声而去。
到了正房,卫昔昭换了衣服,呆坐半晌才猛然记起了沉星,走向她住的后罩房时,留意到风岚眼睛红红的。
卫昔昭甚至不敢问,是不是沉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这一日,她承受的太多了,受不起了。
她甚至想此时就回到寝室,大睡一场。
可是不能,病的人,是她的沉星。
太医迎面而来。
“是怎么回事?”卫昔昭语声有些无力低哑。
“夫人,那位姑娘确实是中了砒霜等性子烈的毒。因为剂量小,才能拖到今日。夫人,早做打算吧。”
“什么?”卫昔昭无法相信,“什么叫砒霜等性子烈的毒?谁会给她服用这些东西?”说着,转眼看向风岚,“你……你是不是早间就知晓了?为何要拖到现在?为何不早告诉我?”
“夫人!”风岚哭着蹲去,“奴婢也是昨日才知晓的,是沉星不让,她说您这两日心烦着,还说什么她是自找的苦,就拼命拦着。奴婢想了整夜,还是觉得让太医来把脉之后才踏实。夫人……”她抓住了卫昔昭的衣摆,“这可怎么是好……”
卫昔昭蹙眉,闭了闭眼睛,良久才看向太医,“真的无药可救了么?啊?”
太医看着那样无助悲怆的一双眼,心生不忍,却是爱莫能助,摇了摇头,意识到了一件事,又定睛看向卫昔昭,“夫人,那位姑娘本就没有几年光景了,这点您晓得么?她本就得了不治之症。”
卫昔昭似是被什么击中了,向后退了几步,“她怎么都不告诉我?傻丫头……”她知道,太医是想借此告诉她,本就是活不久的人,如今只是加速死亡罢了。可是,这不能安慰她,丝毫也不能。
走进后罩房,看到卧在床上、面如金纸的沉星,卫昔昭走过去,坐在床边,“你跟我说实话,是怎么回事?”
沉星气色很差,说话倒还不显吃力,抿唇微笑道:“奴婢是胃脏患了重症,就算活着,也挨不了几年了,去年就知道了。小九也让他最信得过的那位神医给奴婢看过了,无药可医。”她握住卫昔昭的手,“夫人,您别难过,是奴婢福薄,不能服侍您一辈子。”
卫昔昭半晌没说话,只有大颗的眼泪无声掉落,良久才无言拭泪,又问:“你中毒又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好么?”
沉星斟酌一番,将去燕王府前后的事说了,“奴婢没让那位太医把脉,只让他给我开个止疼的方子,想着试试。那位太医却说那些药材都伤神,他没法子开方子,倒是能拿出药材来给我。奴婢没多想——毕竟奴婢与莺儿燕儿还算亲近,就吃了几副,觉得有点用,就又让她们帮我讨了几副药来。谁承想……奴婢听飞雨姐姐说了,您与王妃撕破了脸,觉得再将此事告诉您,只会乱上加乱,才隐瞒到了今日。”
“又是她。”卫昔昭轻声说着,站起身,认真地看着沉星,“好丫头,你等我回来。今夜我陪着你。”
沉星漾出一抹笑,亦是认真地点头,“嗯!奴婢等着您。”
风岚等在门口,透过泪光,她看到卫昔昭在转身之际,泪珠成串滑落。
离府时恰逢飞雨回来,卫昔昭问道:“她死了没有?”
飞雨一时讶然,答话却没迟疑,“没有,奴婢回来时,刚喝了安胎药。”
“正好,随我再去一趟。”
——
卫昔晽觉得很不舒服,怀疑自己是在巨变突生时的担忧惶恐动了胎气,拂开莺儿的手,“我去歇息片刻,难受得紧。”
“你们在门外候着吧,我来服侍王妃。”卫昔昀阻止了要跟进寝室的侍女。
卫昔晽顾自走进寝室,躺在床上。
卫昔昀坐在床边,拿过一旁的绣活,手里忙碌着,嘴里低声道:“王爷被打入天牢,事关重大,日后卫府、季府怕没个好下场了。我若是两位主帅,宁可战死沙场,也总比来日落在景王手里被折磨要好。”
“不说这些了不行么?”卫昔晽疲倦地摆摆手。
卫昔昀笑了一下,语声转低转冷,“我的王妃,今日您还是好好听我说几句吧,来日怕是就没有机会了。”
卫昔晽觉得难受,月复部疼得更厉害了,蹙了蹙眉,漫应道:“你怎么了?”
“不是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卫昔昀不等接话,顾自说下去,“三姨娘这些日子都没来,你就不觉得奇怪?我说的那些话你就相信?实话告诉你吧,三姨娘怕是活不了几日了,因为夫人已经将她关起来了。落在夫人手里……你自己想吧……”
“你说什么?”卫昔晽想要起身,月复部一震剧烈疼痛,挣扎之际,额头已经冒汗。
“沉星那个死丫头,一两日也就死掉了。卫昔昭失去了她最喜欢的丫鬟,只能更恨你更厌恶你,在你被她折磨致死之前,还是自己死去较为安稳。”卫昔昀手中针线依然不停,语声也无起伏。
这让卫昔晽觉得诡异,这人不是疯了,就是说的全是已经发生的事实。稍稍想想,便知是后者。这些事实,让她周身僵硬,脑子几乎不能思考。
“同是庶女,我却要日日服侍你,凭什么?你配么?”卫昔昀终于将绣活丢在了一旁,浅笑着看向卫昔晽,“你这傻瓜,其实卫昔昭的话之于你,是句句金玉良言,可你居然不相信,居然深信我是真的改过了——什么叫改过?我做错过什么?”
“你……”卫昔晽做不得声。这是噩梦么?她已害怕、恐慌到了极点,为何还不能醒来?
“大姨娘与我之间,是做戏,也的确是有隔阂。从她要将我嫁给一个江湖客开始,我就恨上她了。我心里的人,始终都是季青城,到今日也是。只是他的心思全部放在卫昔昭身上了——连抗旨的事情都做得出,旁人还有什么念想?我这一生,已经没有盼头了,能做的,就是看着卫昔昭痛苦、难过,等着看她伤心至死那一日。本来没什么把握的,怕你已经被卫昔昭洗了脑,可你这样蠢,实在是天大的惊喜。”卫昔昀见卫昔晽额头青筋浮现,起身退后几步,“我除了利用你,还能利用谁?而你真是丝毫也不辜负我,不是卫昔昭的对头,却伤得她最深、害得她最惨。哈哈……”她失声笑了起来。
卫昔晽坐起身来,手滑过月复部,脸色万般痛苦。
“你方才喝的那碗安胎药,其实是打胎药。我等了这么久,才有机会下手,也着实不容易。”卫昔昀又笑起来,笑声又大了一些,“稍后你生子的时候,我会和产婆一起帮你的,帮你让萧龙渄绝后。”
“来人……来人!”卫昔晽拼尽力气喊道。
应声而入的却非侍女,而是卫昔昭与飞雨。
“大姐……”卫昔晽落下泪来,却知道此时不是悔过的时候,“将她抓起来,抓起来……”
卫昔昀大惊失色。怎么也没想到卫昔昭会前来。只迟疑一下,她便夺路要跑,却不知飞雨是身怀绝技之人,轻而易举便被打昏了过去。
卫昔昭看着神色痛苦的卫昔晽,心中恨意并不能缓解,却也怕她出事,转身唤莺儿:“去找产婆、太医来。”
莺儿不明就里,道:“侧妃早已备下了。”
“我要你再去宫里找!”卫昔昭发了火,一半原因是之前在沉星口中听到了她的名字。
莺儿这才颤声称是,跑了出去。
卫昔昭又吩咐道:“燕儿,去把府中有经验的人找来伺候王妃,记住,凡是侧妃备下的,一概不能用。”随后,她转身出门,坐在椅子上,并没安慰卫昔晽。
来时路上,她恨毒了卫昔晽,过来的路上,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沉星的命,在她心里,比卫昔晽的安危更重要。
“大姐,你告诉我,三姨娘出事是真的么?你告诉我啊……”
卫昔晽无力地声音清晰入耳,卫昔昭却默不作声,如果她回应,恐怕第一句就是“是,连你姨娘都快要被你害死了”。
后来,卫昔晽不断询问,卫昔昭已经心如火焚,索性去了外面躲清静。想起卫昔昀,她命人将她用冷水浇醒,带过来问话。
卫昔昀清醒之后,再没了之前急于倾诉的**,一言不发。
卫昔昭也不心急,“也对,你如今的确不需说什么,有你急于招供的时候。你拭目以待。”
“我会比你先走一步,我晓得。”卫昔昀忍不住道,“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日后情形不难想见——景王登基,季青城宦海沉浮,迟早被杀掉。你面对的,只能是一世孤苦。”
“那我就陪你赌一局。”卫昔昭悠然笑道,“我会让你看到新帝登基,看看你猜的是对是错。我明白,你活着的目的就是看着我痛苦,如此你才好过。而我,怎么能让你笑着离去呢?你死,必定要死于不能如愿的不甘、痛苦。”
“哼!你可要说到做到。”
“那是自然,我对你没必要说谎。”语声一顿,卫昔昭又道,“只是,你死之前的日子不大好过就是了。我一直不知道人生不如死是怎么个样子,这件事就要你帮我了。沉星会因你活着说是因昔晽丧命,我会让她含笑九泉的。”
卫昔昀因此又说不出话了,却带着不解,审视着卫昔昭。
丧母时那个痛苦不已的女孩,如今这个明知最喜欢的丫鬟要丧命时从容镇定的女子,是同一个人么?
她伤心,是一定的。可是她能忍,能够不让眼泪在对手面前滑落。
她真的能够扭转乾坤么?
怎么可能呢?被打入天牢的皇子,除了跑掉的五皇子,能有哪个活着走出来?哪一个不是落得一身疾病、下半生都要躺在床上将养?
念及此,卫昔昀想,就算是一度生不如死也是值得,因为卫昔昭的痛在心里,不会比她好过。
夕阳点点隐于无形,夜色降临。
卫昔晽产子过程不顺,直到凌晨时,一名男婴才降生了。
之后的事,是卫昔昭没有想到的,卫昔晽血崩。
再走入卫昔晽的寝室,房间里的血腥气分外凝重。
沉星要离开了,她也要离开了么?
想过将她打死,因为恨。可是,在这时候,卫昔昭的意识陷入混沌。她听到自己在问产婆:“怎么会这样?”
“王妃之前喝过打胎药,本就十分危险。奴婢们与太医问过王妃,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王妃说要保孩子,如果奴婢等人不遵从,她便当即咬舌自尽。她说要为燕王留下一个孩子……”
“大姐,”卫昔晽无力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你终于肯见我了。”
卫昔昭不知如何走到了她近前,握住了她伸向自己的手。
“大姐,”卫昔晽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亦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一直在回想我做了多少错事。我最大的错,就是对你好,却不信任你。在我眼中,没有我最信任的人。我自找的,我该死。”
“别这么说。”卫昔昭手上微微用力,重复道,“别这么说……”
卫昔晽眼角瞥过身侧,“大姐,你坐下,我早就想和你这样说说话了,你不要嫌我烦。我也只有这最后一次烦你了。”
卫昔昭的泪,又落了下来,无声点了点头,坐在她身侧。
“其实细想想,我这一生,也该知足了。”卫昔晽笑容中有一丝愉悦,“儿时,我虽比不得你,三姨娘也将我照顾的好好的。后来,你丧母之后,我的日子因为外祖父的仕途顺畅,一日好过一日,吃穿用度都不比你差,说话也就愈发有底气了,记得似乎连你都训过吧?到前年开始,我们姐妹间就亲厚起来,你处处照顾着我。到了京城,就更不用说了,王爷待我不能再好。”
说到这里,卫昔晽歇了歇,又继续道,“想想日后,若是景王做了新帝,我与王爷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如果是王爷继位登基,我这样没心肝的,也迟早会被别的嫔妃害死。我不是适合在内宅、宫中生活的人,我都知道。”她手指动了动,“大姐,你别难过,日后见到王爷,让他也不要为我难过。就当我是得了急病走了。我不懂得谋划,福气都已被我挥霍尽了,谁都不能怪,是我自己害死了自己。”
其实都是事实,可卫昔昭在此时,不愿意认同。
“如果我不从中捣乱,与你联手,大姨娘和昔昀就不能留在府中了。沉星、三姨娘,都是被我害的,甚至于,王爷也是因为顺着我的心愿才惹得皇帝不快,直到今日被打入天牢。我这样的人,即便能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日后恨也要恨死自己的。”卫昔晽轻轻摇了摇头,泪水滑落在枕畔。
“大姐,我和王爷的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卫昔晽极力摇了摇卫昔昭的手,“我知道,不该在临死的时候还麻烦你、拖累你……”
卫昔昭打断了她的话,泣道:“我答应,三妹,我答应。”
“孩子交给你,我最是放心。你好好教导他,不要让他像我一样……”卫昔晽语声顿住,胸膛缓缓起伏着。
“我会好好抚养他,会尽全力,视如己出。”
“我不喜欢京城……”卫昔晽的话转为断断续续,“京城里,龙渄成了王爷,我成了王妃……这种日子,其实我不喜欢……谁都不知道,我总怕他被人抢走,怕他的心不会再留在我身上……甚至,我害怕他会对你动心……”
“我想龙城,想龙城的卫府,那时我才是最开心的……那时的我,还不是愚蠢之极,还是不拖累人的昔晽……”卫昔晽在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思绪飘回了龙城,“那一日,月色特别好,我和他,喝酒,就是那一夜吧,动了心……”
卫昔晽走的时候,唇角挂着暖暖的笑。
卫昔昭静静地看了她许久,觉得她只是睡着了。
听到哭声,她带着疑惑,转头去看。
飞雨含着泪,“夫人,您节哀。”
节哀,那就不是睡了,是离开了人世。
昔晽,你会不会因为临走前的懊悔而获得重生的机会?
一定会的,你舍不得你的夫君、孩子,你一定想重来一次,竭尽全力珍惜他们。
卫昔昭又茫然许久,才开始面对事实,吩咐王府众人:“进宫禀明此事。王妃的孩子,我带回季府。将侧妃也带回季府。”
回到季府的时候,卫昔昭径直去了沉星房里,轻手轻脚躺在她身侧。
沉星发觉了,握住了卫昔昭的手,“小姐,您忙就不需过来陪奴婢了。奴婢心里有数,还没到走的时候。”
卫昔昭轻轻拥住她,无声地哭泣。
一夜未合眼,起身后便命人取出皇帝御赐的三道金券丹书,没去请安就要进宫。
出门便遇到了三夫人。
三夫人显得很是焦躁,“大嫂,我听说你昨夜带了一个孩子回来?怎么回事?是燕王的子嗣么?你要将他过继到你名下么?”
卫昔昭看着她,像是没听懂或是没听到她的话。
三夫人更加生气了,“如今是什么时候?你就算不要命,也先离开季府再做糊涂事!我月复中的孩子受不起这么大的风波!”
“你滚开。”卫昔昭声音轻而决绝。
“啊?”三夫人惊诧不已。
“我有事,急着出门,别挡我的路。”卫昔昭抬手轻推她,“今日谁挡我的路,我便求皇上隆恩,赐她一死。”
“你……”三夫人出声的时候,已经不由自主地让开了路。
“谁敢动我的孩子,还是一死。烦劳你转告旁人一声。”卫昔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去。
“她是疯了不成?”三夫人被吓到了,也惊到了。
郡主嫁入季府,就连最起码的规矩都不用讲了么?抱回一个孩子,这么大的事,她居然都不和太夫人商量,一意孤行。不是疯了是什么?日后就不怕太夫人百般忌惮而闹得婆媳不和么?
卫昔昭到了养心殿外,跪倒在地,对太监道:“烦劳公公通禀,卫昔昭求见圣上。”
“夫人您这是……”太监也懵了。她此时该做的是去给皇上准备茶点,而不是跪在这里等召见。
卫昔昭垂了眼睑,等了多时,看到明黄色龙袍出现在眼界之内,到了自己面前。
“龙渄府上的事,朕已听说了。”萧晨逸先一步道,“想让朕因此而赦免他,绝无可能。”
“臣妾要求皇上的,并非此事。”
萧晨逸转身,“进殿内说话。”
卫昔昭进殿后,行礼跪拜,之后将装着金券丹书的锦盒放在膝前,“臣妾想请皇上成全一事——臣女三妹昨日难产离世,留下一子,臣妾想将孩子带在身边抚养。”
“你说的可是龙渄之子?”
“是。”
“为何?”
“为姐妹手足情分。”
“龙渄之子,也可接进宫中……”
卫昔昭不等他说完,缓缓俯去叩头,“臣妾昨日已经满口答应,还请皇上成全臣妾。”
萧晨逸问道:“不怕季府人为难你、苛责你?”
“臣妾不过是顾全手足情意,不觉有错。若被为难、责难,亦无怨言。”卫昔昭陈述完毕,说起自己要求的第二件事,“臣妾还有一事求皇上隆恩——请皇上允许臣妾彻查臣妾三妹死因、发落元凶。”
萧晨逸有些意外,“怎么?她的死另有蹊跷?”
“是。恐怕还牵扯到宫中太医与宫外人勾结。”
“你的三个心愿,便这样用去了两个,值得么?”萧晨逸也没隐瞒心绪,“朕原以为,你会留待卫玄默、季青城身陷险境时才会用。”
卫昔昭在心里冷笑连连。父亲、夫君的危险会有多少次,谁能知晓,她能救的也不过一次。真正让她陡生恨意的,是通过萧晨逸这句话,听出了他有意立萧龙洛为储君的意愿——如果不是这样,她的至亲又何来险境?
被在外征战的将帅拥护的皇子,他弃之不用。
为他出生入死征战沙场的人,还未还朝,他就看到了日后他们会被新帝忌惮、处置,却淡然以对。
这样一个帝王,如同蛇蝎般阴冷毒辣的心——其实谁都不该死,该死的是他。太多人的悲剧,是他一手造成,而在他看来,不过寻常事。
若有可能,真想让至亲夺了他的天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