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乾隆眉头紧拧,脸色忧悴,他一双老眼紧盯摊在面前的一份奏折,耳中仿佛绕着魁伦的声音:“闽省近日洋盗增多,由于漳泉被水后,米价昂贵,浦霖办理不善,以致贫民流为匪党。伍拉纳在泉州,饥民围绕乞食,浦霖向藩司伊辙布提取赈案内余款六万两,解往该处买米煮粥……询之伊辙布,据称‘此项银两,原系督抚商同机存,尚未提用’等语,即此一节,伊等居心行事,诚不可问。又伍拉纳索性躁急,加以钱受椿、德泰怂恿迎合,办理各案亦多未协。”
“贫民流为匪党”这几字在乾隆耳边层层叠叠,刺得他一阵心惊胆跳,他怒气填胸,眼里恨色浓烈,牙关不觉已是紧咬。
那边苗区乱火蔓延,这头闽省又来官逼民反,那些该死的地方官员受皇恩食皇粮,却不为君分忧,不为民谋利,居然一个个化作硕鼠蠹蛀,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都要被他们平白断送了!
立于乾隆身后的王进忠虽看不清他的面色,却已察出这屋里有一股怒气弥张,再看乾隆绷得极紧的肩背,王进忠心中更大是惶然。
门口忽然有些响动,乾隆与王进忠齐齐望去,红罗已跨进了门槛。
乾隆收回眼光,将面前奏折叠回原状,调了调息,欲将此事先搁在一边,面色缓了缓。
他再次抬眸看向红罗,却惊了一下,红罗竟直直在他面前跪了下去。
一旁王进忠也是瞠圆了双眼。
红罗此举实太过异常。
“红罗,你这是为何?”乾隆微沉着声问道。
红罗微抬首,面上俱是求恳,晶明眸中却是坚决,仿佛心里横下了心意。
“红罗斗胆请皇上开恩,收回旨意,取消宁欣格格的指婚!”
红罗的语声明明不高,在屋里却仿如响起了炸雷。屋里一时气氛大变。
乾隆面上的震愕已是赫然而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乾隆的声音粗砺。
王进忠的心已如擂鼓。
红罗苦涩却无丝毫迟疑的点了点头。
“想昌朕对你太过宽纵了,才让你这样恃宠而胡为么?”乾隆一双老脸黑沉到了极点,眉眼间都微微颤动。
王进忠听得身子都不禁抖了抖。
红罗的心也是狠狠一沉,入宫以来,乾隆从未对她这般直眉怒目。可她实已无计可施,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愿这样直面犯颜。
“皇上!红罗实是不忍看格格伤心,才不得不来求皇上开恩!”红罗语极哀婉,双目已有水光浮动。
红罗这副样子乾隆亦是罕见,他面上微微一滞,颜色稍稍缓了些,道:“她有什么可伤心的?克鲁伦少年英俊,人品上乘,绝对是个好夫婿!”
“可格格不喜欢他,她千里迢迢地远嫁蒙古,这一生怕是都不会快乐的!”红罗着急争辩了一句。
乾隆旋即又恼了:“自古婚约都是父母作主,哪能由她挑三拣四的?何况她还是皇家血脉!”顿了顿,他眸光在红罗脸上一转,忽地若有所悟地冷冷一笑:“怕是这丫头也和他那不争气的哥哥一般,心中早藏了人吧!”
红罗脸色微微一慌,躲过了乾隆的利目。这时候若是让乾隆知道宁欣与陈至谦的私情,只怕会恶化事端。
可她心中实不甘心,继续作着最后一丝努力:“皇上,为了宁欣格格的后半生,请三思啊!”
乾隆白眉颤动一下,声色俱厉道:“君无戏言!此事若日后再有人敢在朕面前提起,定当重罚不饶!”
红罗只觉手中一阵冰凉,心口绞痛,脸色全白了。
她瞧见王进忠一脸忧急地向她摇头,示意她别再作声。
难道,宁欣与陈至谦此生只能作分飞劳燕了么?
她兀自难过,忽又听耳边响起冷冷一句:“你暂且不要再来侍讲了,这些日子好好闭门思过吧!”
浑浑噩噩地出了养心殿,红罗全身笼在那下午毒辣的日头里,却丝毫觉不出半点暖意。
她睁着发涩的眼瞧了瞧高耸的宫墙,心头云翳厚重,让她窒息。
她在养心殿门口立了片刻,调头往礼部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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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屋内埋头起草一份公文的陈至谦突地听到一声唤声:“至谦兄!”
陈至谦一抬首,见是自己的同僚秦大人。
“外头有个姑娘找你,看那一身洋装,是你那个女弟子吧?”
陈至谦愕了一下,随后面上浮出一丝笑意。自过了礼部之后,红罗还从未来找过自己,今日怎会突然找上门了?
“知道了!”陈至谦微笑着向秦大人示以谢意。
心中虽然奇怪,可瞧瞧那份公文还有几句尚能结文,他还是再花了些功夫先将手上活儿完成,方才离开。
一跨出礼部大院的门槛,就见红罗背门而立的纤细背影。
“红罗!”陈至谦微笑着招呼一声。
红罗的背却骤然绷紧,片刻才缓缓的转过身去。
陈至谦嘴边的笑意一窒。红罗的脸上是他前所未见的沉重,更奇怪是她瞧他的眼光,似是怜悯,又似是哀绝。
不知怎地,陈至谦心里忽地有些发慌。
“出什么事了?”陈至谦走上两步。
红罗垂睑,陈至谦心中那股不安愈发猛烈。
当他实在受不住红罗的沉默,预备开口再问时,依然没有抬睫的红罗却突然开了口:“至谦大哥,皇上将宁欣指给了蒙古泰赤乌部的克鲁伦王子!”
红罗细细的声音像利针般一针一针穿过陈至谦的心脏,他脚底一软,整个人向后一个趔趄。
红罗猛一抬眸,陈至谦那不见人色的面孔立时映入眼帘。红罗嚅动着唇,作不得声。
陈至谦头昏眼花地盯着地上两道被阳光拉得斜长的影子,明明周遭静得出奇,他的耳边却掠过一阵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摔破在地上。
陈至谦呆呆地立了半晌,忽地动了动那两片惨白的薄唇,哑声问:“为什么她不亲自来对我说?”
红罗想起宁欣的处境,心又揪起,眼眶更是发热:“宁欣……她被她叔父软禁起来了!”
又若一巨石直直撞到胸口上,那方寸之间痛得无以复加,陈至谦只觉喉间似是有一丝腥味。
明明阳光烁亮异常,他却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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