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西风之后,东宫的庭院又是一片草木狼藉。檐角高飞的长宇殿上压了将明未明的寒沉暮色,笼罩了一身幽浮的雾气。殿前的十九道石阶扑了繁复落叶,随了风势沙沙地翻滚起落,两旁的烛龛中炭火幽红,几尽熄灭。
虫儿朝那暗沉如同堆铅的天色望得一眼,拢了袖中的暖炉挨得身旁殿柱更近几分。这冬季守殿的差当真不是好当的,天晓得她是如何挨过了这一夜。夏季当值还可以借了夜风乘凉,看得天上的闪烁繁星、如练银河,可以捉得呆头痴傻的萤火小虫在袖中,用轻纱蒙了它,看它闪眨了萤绿的光,想得少女情事。哪像得这寒苦冬季,除了一夜西风呜咽,落叶俯泣,便是从脚钻至心间的冰冷寒意,那时间挨得好生凄楚。
“坏虫儿,又靠了这里闭眼偷睡。”
被劈头一计弹指,正挨了殿柱闭眼打盹的虫儿吓得睡意登无,强睁了浮肿的双眼,捂了头四下扫视,见没得其他厉害人物在场,方软了肩膀,偷偷松的一口气,对了来人埋怨道:“便是你使得坏,动不动就不声不响跑来吓人。”
来人一身殷红小袄,袖口和领口缠了团团的银裘,两条编织别致的小辫缠了红色的流苏垂落耳边,衬得雪肤绛唇的豆蔻少女更是眉目精致,宛如画就。
这一眼看得便知她昨夜间睡得有多暖和踏实,哪如得她在恶夜苦风中站得一夜,现下还连个小盹都打不得。虫儿鼻中不服气地一个冷哼,盯死了她上下打量,忽而伸手捏了她的下唇在手里,一个用力蹭下几分殷红来。她看了手中殷红,不理睬对方吃痛皱紧了眉头,兀自挑了眉,玩味调侃道:“小小鸟儿,这化了一面娇蕊红妆,是由得哪来,图得谁去啊?莫不是来替我当了这卯时的班值么?”
唤作鸟儿的婢女闻言苦了面容,望望烛火通明的长宇殿,终于咬了牙,狠了心,兀的伸手捉了虫儿,道:“我也不瞒着姐姐了,前日游戏,妹妹说的均是肺腑真言。即便可笑鸟儿身份卑贱,还做得这等痴心妄想,但鸟儿真心日月可鉴,只望得姐姐帮我守了这秘密,老死心间罢。”
虫儿知她说的情真,但自家又不是乱嚼口舌之人,她这般大早跑来,急煞了心神地千叮万嘱,又为哪般?见她虽然衣妆鲜亮,但对较自家身形,穿的委实单薄,忙塞了手炉在她怀里,口中嗔道:“你说得这话是什么意思?便是瞧得虫儿嚼人是非了?那日说得确切,只是玩乐游戏,你这般计较,只因是自家心中有鬼。谁有空理得你那破烂心事。”
鸟儿乌亮的双眼噙了泪,这虫儿向来便是如此,口上说得顶顶狠烈,她的心肠却从不曾真正刚硬过。便像现在,刚出了话奚落她,见她落了泪,又慌了手脚掖了衣服为她擦拭,口中还不忘继续刮她几下:“你万莫站了这里哭,你是存了心思害我是么?你可晓得这里面坐了的都是谁么?让他们见得,万保不得以为我这丑恶的妇人欺负了你一孤零的女子。”
闻她说得“丑恶的妇人”五字,鸟儿便扑哧一声笑出了嘴:“你便是顶顶的坏,分明一般年纪,你又做了姐姐,又做了妇人,死活比我大了去。人家女子都求得妙龄常驻,便是你顶顶奇怪,硬要将自己往老了赶。”
虫儿又是挑了眉毛,自我得意地道:“我若不将自己往老了赶,便要随得你们,被人赶往璨州了。”
这无心一语,却如在火堆里投了一枚冰球,霎时,灰火冷尽。
鸟儿面上惨白,张了眼望望虫儿,又望了前方透了窗格蕴出满地金华的长宇正殿。目中消泯的泪水,终是沿了柔软光滑的面颊,滑落下来。
虫儿知晓自家是真正戳了她的痛处,但已然收口不得,只得捂了她手安慰道:“好妹妹,姐姐便是瞧你们有了出头之日,瞧的眼红,方说出这般不轻不重的话来,你可千万别钻了心里去。便是守着东宫,日后也无非深宫冷院,你我望了宫墙四角到老,这等日子,真正气闷。怎比的过你们去了璨州,途径七州六府,五湖八川,这免费历游河山的好事,怎是我这等俗人恶妇能摊上的。”
鸟儿却仍是看了长宇正殿,垂了双眉,无语啜泣。那闪亮清澈尚未蒙尘的眼中,却生生地扯出了离恨情愁。
虫儿看了正殿一眼。
那触目可望的满殿金华,隔了门,隔了尊崇的地位,近在眼前,却遥在天边。它便是一双蕴了万千高贵,沉默看了她们的眼,看得她们卑如蝼蚁,渺如尘埃。
一如,鸟儿心心念念的,那个殿内的人般。
虫儿转过了身,怜悯的目中带了磐石般的坚定,她挡了鸟儿的视线,将她被风拂乱的碎发理了整齐:“鸟儿,去得璨州,你便是出得笼中的鸟,从此有得自家的姓,自家的名。离了东宫,得自家一生,可是划算的很。”
“你不晓得,鸟儿被饲养久了,竟会对笼子产生依恋的么。”鸟儿透亮的双眼如了两个深洞,原本的乌亮竟一瞬暗淡了。
“便是人家的金笼子,银笼子,哪比得了自家的草笼子。若我有得自家的草笼子,任谁拿了金银珠宝,我都不换。”虫儿定定地说道。
鸟儿抬眼望了她:“姐姐既是这般说,又为何守了这东宫,依姐姐的姿色聪慧,还入不了仪仗的列?姐姐分明自己也离不了东宫,还在这里这般辛苦劝说我。”
虫儿弹了她的脑袋,笑道:“你可见得虫儿有笼子的么?虫儿便是谁给叶子吃,谁便是爹娘。我在东宫被喂的好好的,为甚要离了去。”
鸟儿不禁叹息:“分明自己亦是执迷不悟的人,方才还作足了得道高僧的模样,点拨着人家。”
鸟儿好歹平复了心绪,虫儿见得也是心中高兴。她捂了她耳朵说道:“我便再免费点拨你一番,昨日听得可靠的消息来,据说圣上定了旨意,要将璨州更名为月和州。”
“如缺,月和。”鸟儿听了,锁了眉,低声思量着。
“这意思,莫非……”思索许久,鸟儿仍是含了疑色,兀自不敢确定。
虫儿含了笑,握实了她的手:“这和亲是和定了,那仗,短时之内是打不得的了。你便安心随了迎亲的仪仗去,只待我国娶得那汝国的定国明珠,你便又可随了嫁娶的仪仗回得东宫来。”
“嗯……彼时,这里或许便不是东宫了。”
“那……”鸟儿神情犹豫,咬唇道,“那,我们和亲的王子,到底定的谁。”
虫儿晓得她的心思,但也不说破,绕了弯道:“要和那汝国和亲,娶得他们传闻中一顾倾城的如缺公主,娶得他们传闻中未来汝国的女帝,岂是一般人物便可的?”
此时,天色渐明,鸟儿身后倒映的长空薄处透出几道透亮来,穿破了堆积的铅云,撑起了这天地的距离,使得人看的心中陡然敞亮起来。像是辉映了天色,鸟儿空落的眼中点了两簇星火,映得得妆的面容更加娇红。她喜不自胜地拉了虫儿,浑身颤抖着:“真的么,真的么,那么,四王子,啊……”
在鸟儿的惊呼声中,虫儿闻得身后长长一声厚重的吱嘎,听得一个沙哑的男声语带惊诧地道:“这不是世子的虫儿、鸟儿么,怎的一大早便在殿外。世子未曾传唤啊。”
“三王子万安。”
虫儿忙拉了鸟儿弯身行福:“虫儿昨夜当值,不曾离了去。鸟儿今日要编入仪仗去学得礼仪,故特地来与奴婢告辞。清晨打扰了王子清眠,罪该万死。”
三王子着了银灰的长袍,衣服整洁无一丝褶皱,双眼困惫满是血丝,看着竟是一番落夜不寐之貌。他对了稍有见朗的天色,直直地伸了懒腰,口中不甚分明地说道:“这不说,世子东宫的罪该万死已然列为禁语了么,你怎还喊着万死呢。这天气看着是放晴的貌了,你今日便不死了吧。”
鸟儿听的,又忍不得捂嘴偷笑。
虫儿暗暗斜了她一眼,好叫的她不得这般公然笑话她。这方才也不晓得是谁一副没了魂的模样,不然她也不至于忘了这条奇怪的禁语。
“咦?方才,听得谁叫我四弟来着?”三王子低了头,望了两个小婢女低问道。
而他这一不露声色的询问,立时问得鸟儿面上飞了红云,她又惊又羞地慌了神态:“奴婢,奴婢觉得,奴婢认为……”
“你认为他没我帅?”
“嗯”慌乱无措中,一声不假思索的肯定,末了,看得那王子眼中不怀好意的狡黠,方想得自家竟被生生调侃,忙捂了嘴巴,连连摇头。
三王子敛了笑意,作了一副威严的模样,又问:“你觉得四王子比我帅?”
鸟儿见他冷了表情,心中更是慌张,忙一个点头,回神觉得又为不妥,她一个小小婢女,竟然妄论王子的形貌,这便是一等一得死罪。登时苦了眉眼,连连摇头,口中哭声说着:“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唔?那是什么意思?”三王子压子,直直盯了鸟儿,气势逼人。
虫儿见鸟儿被欺负的紧,正苦于无力解围,见殿内又踏出一个神虎般伟岸的身影。他踏出殿来,二话不说,拎了三王子,转身折回了殿中,反脚踢上了殿门。内里闻得他亦是沙哑了声音,口中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说是透气透气,倒是在外欺负小宫女来了。那么喜欢宫女,派你去和亲可愿意的很?”
三王子哀哀地讨饶道:“二哥,莫要扯得耳朵,淖约便是这耳朵长的顶好看,扯坏了你可赔得起?”
“老子赔你对驴耳朵”
末了,闻得一阵暴踢。
虫儿、鸟儿两婢女在外听得愣愣。鸟儿问道:“姐姐,诸王子在里面多久了?”
“打世子从日落姜府回来,召集了诸王子至东宫,便未出得。”虫儿答道,“算来便有三日了。”
“世子回来了?”鸟儿拍了双手,全然欢喜的模样。
虫儿横她一眼:“我以为你便记得你的四王子,早就忘了世子呢。”
鸟儿却是哀哀的失望模样,顾自叹息道:“世子从未离府这般长久过,这般算来,竟是时近一月未曾见得了。他为何从日落姜府回来,他便在那府上待了一月么?那府上不只一位不与人说话的奇怪公子么,有甚趣味?”
虫儿亦是皱了眉头:“便是从未见得世子这番烦恼模样,竟召了诸位王子彻夜商议。想来定是要紧的事情罢。”回头望了望大明的天色,拢了拢衣服,又嘱咐道:“如今你编了其他的宫,今日便要早早去报道,可别让人看轻了我们东宫,说得东宫全无礼仪,这便辱没了世子。现下,还是离去要紧罢。”
鸟儿神色依依地看着长宇殿,但闻不得内里半星声音,她静立半晌,终于扬了头,带了笑容对虫儿告别道:“赭国是鸟儿的大笼子,只要是在赭国,飞去哪里不都一样。”
“鸟儿唯一心愿,只要世子和言说王子,不忘得鸟儿,便好了。”
那是虫儿最后一次见鸟儿,她们告别的时候,两人均年方十四,真正的豆蔻年华。多年后,她曾在乱军中看到一个身形妖娆、缠了敌军首领坐在他鞍前,高高举了汝国帅旗,媚眼如丝却满目空落的女子。那个女子,让她一瞬起了她,她说不清楚为什么,可是目中却大把大把地落下泪来。
那时,她的目光也定住了她,然后她拿过了身边主帅的弓,上箭,抬臂,满弦,放指,一串动作,无丝毫迟疑,亦无丝毫破绽。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哭得那么悲凄,仿佛眼泪将身上的力气全部抽离,她定定地站住,忘了回忆,忘了躲避,等着迎接那破空而来的一箭。
直到,身旁的暖初扑下她,为她将绝望和死亡生生挨下。
-----------------------
你便叫得虫儿,你便叫得鸟儿,可好?
世子,为甚人家取得甚好的名字,我们却只得叫了虫儿、鸟儿?
唔,我便想将你们如虫儿、鸟儿地养在身边,好不叫你们受了凄苦。
那叫得金儿、银儿也比这虫儿、鸟儿要好听。
汝等愚昧,这金银便是死物,有谁来的虫儿、鸟儿快活自在。这偌大天下,无处不是你等的天地,便是这名字,是顶顶好的了。
“既是世子开心的,鸟儿便是开心的。”
遇到世子那一年,她与鸟儿均是四岁的小儿。当时,从小出落得标志的鸟儿,双手扯了袖子,一半欣喜一半崇拜地接受了世子的取名。她从侧面看了她,觉得她真该是一只养在金丝笼里的小鸟儿。
鸟儿?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