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素昧平生,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为何要束缚了我?”小儿面色冰冷,直视秦王孙的眼神无丝毫闪烁。一张稚弱的白玉似的脸血污满面,可怖之余,竟有几分怜趣。
他觉得这些人奇怪极了,一个个都要留他在他们身边,但一个个都意图不明,喜怒难辨,一如他们看他的眼神,时而猎奇,时而沉迷,时而又如此残暴狠虐。
“你们不是顶顶憎恶妖物么,我便是一只妖物,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小儿揉着被捏痛的手腕,见秦王孙迟迟不回话,不由自主地生出愠怒来,便开始出语激他。
秦王孙只是蹲了一边,两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竹的手闲闲垂挂在膝盖上,一脸欣赏玩味之色。他似有极好的耐心,又似完全沉醉在小儿的脸上,无论小儿说什么,都无能入得他耳,回得他神。他不时换着视角观赏他,偶尔托托他的下颌,偶尔又捏捏他的耳垂,连连发出惊叹不已的叹息。
他的动作不如之前生硬,但仍带有不容抗拒的气势,几下拨弄就几乎把小儿的脑袋翻看了遍。小儿反抗不过,且憷且怒,把头一撇,夺住他衔开的半截衣领:“我反正逃不掉,你就杀个痛快吧。”
秦王孙正兴致勃勃地想要揭开小儿的衣领,闻言动作一缓,带了扫兴的面色道:“一个小和尚,怎么说话都是杀杀杀的。出家人不一心向善的么。”
“小和尚,和尚?”小儿想起当日鲲与自己理发修容的情景来,当时的情致对话历历在目,自己不明所以的委屈难过,对比鲲朗朗的心满意足,那般的小儿意趣,悠闲快活。
“师尊说牧驰大地有专门的不蓄发的人群,名为和尚,他们吃斋念佛、修生养性以求大道,日子过的好不清苦。而顶顶要命的是,他们无法娶妻生子,若有了这等妄念,必为世人唾弃。”
“我觉得当和尚真正凄苦,不愿沾染,还是蓄发吧。”
“他日有机会出的琅嬛,第一要事便是娶个美貌女子为妻。”
“等你长大,我带你去看万千世界,看那佳人点唇,才子风月,看那平凡世人做得一世夫妻,白首不离,可好?”
那声可好,如魔咒般伴了那人的面容,悠悠浮荡在眼前,在耳迹。
“和尚,和尚么。”乍听到和尚二字,反而觉得心中温暖。好像这能证明那个温淡良善的少年存在过,以及他与他之间真实存在过的羁绊。他回忆着那日两人无忧欢笑,目中暖玉流光,逐渐化成一池春水。春水凝成泪珠,扑落双颊。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适应了头上光光、脖子空空的感觉,因为总有一个人会站在他身边,抚模他的头,与他掖衣捂暖。
可是,现在,他再也回不去琅嬛,而琅嬛里那个鲲也再也不会复生。
以后,再也不会见得了,再也不会了。
秦王孙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儿,那种既暖又伤,既哀又甜的复杂表情终于被那震颤的睫毛,剪成一颗颗清澈滚落的泪珠。
“你这小和尚真有意思,总是动不动就哭。看你这张脸,不是血就是水,花花的一片,竟是从地狱上来的修罗一般。我们这看着,倒是谁想要杀谁,谁要谁的命呢?”秦王孙哀声一叹。探在小儿衣领前的手指一转,拂上那冰冷湿凉的面,为他拭去奔涌而出的眼泪。
“我不是和尚。”如触火炭,小儿往后一缩,目色冰冷。他是妖物,从琅嬛出逃的妖物,人世不容的妖物。
他一挑长眉:“本王自然知道。”
小儿皱起眉头:“你要如何处置我,可是要把我卖去哪里?”
他收回手指,锁了他惊疑不定的双眸,嘴角含笑,道:“卖到赭国君城宁兰的世子府,可还满意?”
见小儿一派惊讶犹豫,他伸指一弹那如荣月般饱满光盈的额头,起身抱了双臂,又是一番打量,道:“依了本王的习惯,进府当是要先换换名字的。以后叫你狗儿,可好?”
“狗儿?”愣是他再无知,从小也听多了师尊讲故事,知道狗啊猫啊于人类意味为何。他这是把他当宠物,还是明言羞辱他?一时间,小儿脸上如打了一道寒霜,逼得舱中的炭火都失去颜色。
秦王孙见回应不善,忙道:“狗儿过于刁悍了一些,日后怕养成任性粗霸的性格来,不若兔子来的娇弱可喜。便换成兔子吧。不过府内都是儿字辈,一下换成子字辈,倒是怕你辈分小,吃了虫儿、鸟儿姐姐们的苦头去呢。”
听到虫儿、鸟儿这两个名字,小儿怒极反笑,一时直直无言。
秦王孙俯了一张脸,修长的双眉和点星双眼近在咫尺,他亦真亦假地笑了说道:“念你今日笑了一次,笑得好看的紧,便许你保留自家姓名吧。”
“卓暖初,是么?”
“嗯。”
“唔……”紫袍的世子站了漆黑长几旁,手下抚开一张印花纸签,敛袖修手,执笔沾墨,稍作浅思,顿笔徐书,眉梢眼角无不情思盎然,“西楼见了你,定然欢喜。她一向喜欢稀奇古怪的物什。”
半晌,信笺修写完毕,他端了手中反复默念,然后将之折进一个赭红竹筒。继而从鸽笼里取出一只吃饱了正自休憩的鸽子,将竹筒仔细缠了它的左腿上,转身招呼小儿道:“暖初,你来与本王一起送了这信鸽。”
小儿从地上站起,揉了揉稍有麻木的双膝,走至赭国世子的身边,依了他的模样接过咕咕待飞的鸽子,双臂举了高处一震,便见那鸽子展了两翅白羽一个回旋往了高远处飞去。
清冽的风呼呼地灌进窗户,如白纱蒙面般抚过他的面庞,满眼碧波金凌,长空流云,小儿依了窗户,看的一眼失神。他的双眼,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比地宫无限明亮,无限广垠的世界,但心神却还在那个阴暗狭窄的角落驻足长停,哀婉难离。
鲲哥哥,这便是琅嬛宫外,你可见得,你可见得……
晨儿……暖初,替你看了的世界,你可见得,你可见得……
“你在思念谁?”
斜依在窗边的紫袍世子,身形比鲲都高大些许,骨骼俊逸,襟袍翻飞,清波倒映着他如时时缅顾沉思的眼眸,如在暗湖中点起了盏盏灯火。他噙着狭促的笑,取笑眼前一眼遥远的九岁稚子。
这样的神情,他是再熟悉不过的。这出海的近半月内,他亦时时站了此处,望了远洋彼岸。
小儿闻之,侧身回头瞧了秦世子一眼,墨玉氤氲的目中通透一片,道:“你不也一样在思念西楼么。”
这回眸一顾,这了然一笑,这直指心底的戏语明言,敲得秦王孙心口重重一顿。他好像看到多年后一眸牵动两国乾坤的祸国妖物,烽火台上回眸灿笑,箭雨林中从容执戟。
他忘了眼前的暖初,时年九岁,稚弱孤凄,蒙昧无知,刚从海下那座修罗地府中浮现人海。
秦王孙沉思中,无不回味地叹道:“本王,买了件无价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