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暗涌,浪吻暗礁,鸥鸣半空。
片刻之后,海天逐渐变色。天空不再一味晴蓝,变出满空的锦云堆簇,扶了巨大的落日一寸寸沉下海面去。而海面愈加黝暗,逐渐连滚边翻飞的如雪白浪都见不得了。
空气变得愈加寒冽。
鸽子笼里的鸽子也不住掉转着脑袋,咕咕乱叫起来。
舱中的光线阴暗下来,物什都笼入一层暮色。毡毯中央的炭火火势颓弱,蒙了厚厚白烬之下,只见缓慢明灭的暗红之色。
秦王孙正自感叹说“都道沙漠气候昼夜变化悬殊,可怎知海上也煞是难料呢”,舱外传来裙袍掩地的悉索声音,便见有三两侍女推门进来。为首的侍女掀帘见得满地崩散的琅玉屏风,差点尖叫出声,但看到窗口世子一派咸淡,忙捂口将惊诧掩饰过去。
“公子,陆大人命奴婢送宴单过来供公子钦点。”说着,将手中锦盘呈上。
秦王孙说道:“陆潜便料得本公子今日要设宴么。”
那侍女长得圆润乖巧,而又机灵伶俐,瞥了一眼站了世子身边,暮色中如笼月色的人儿,先是一阵惊奇,转而抿嘴笑道:“陆大人说,公子今日得了开胃菜肴,现在胃口顶是极佳了,催了奴婢急急送上宴单来,好让厨子提前准备去。大人方才兴致,见天气晴好,与一帮家厮驾船猎了一道奇味,称晚上无论如何要献予公子尝尝。”
秦王孙伸手将两扇窗户掩上,一手扶了小儿的肩,一边笑道:“这汪洋大海,除了鱼还是鱼,陆潜还能猎出其他戏法来?”
那侍女闻言点头笑道:“公子慧极。陆大人此番猎得的当真便是一尾鱼。但这鱼以及这鱼的烹饪有甚多奇特独到之处,定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相得益彰,才能吃出顶好的滋味来。若是离了这海,无论赭国宁兰还是汝国碧煌,即便请了顶一流的厨子,都仿不得这等美味。”
这侍女巧言伶俐,一番铺陈对比,但不直言说破,果然,秦王孙“哦?”了一声,便道,“如此,本公子倒真想见识一番。”
侍女闻言,便托了锦盘于秦王孙面前,上方码列着一道道竹签菜名。秦王孙看身边稚子一眼,然后竟执了他的手,教他依了自己的模样翻点菜牌子,口中无不戏谑地道:“今天暖初是一等贵客,理应有暖初配点菜式方是规矩。”
此时,那恭立帘边的两名侍女走入内室,举了手中火烛,逐位一一点亮灯罩。
秦王孙似是极好的兴致,一边报着菜式,一边予以点评,看到有兴趣者,便执了小儿的手,将那牌子翻了过去。
灯火已映得室内足够通透,侍女虽仍保持了妥帖有礼的笑容,但忍不住间,抬眼朝那单薄玲珑的小儿看了一眼。一眼之念,目中终于露出震惊难掩之色。
他们的公子,已经自锁在这屋中整整三日,三日未见人,三日未传膳。
而怎的,一不留神,公子屋内何时竟多了这样一个一身狼狈满面血污的小儿?
他正站了公子的左侧,与紫袍华丽高贵的公子形成极大落差。他被公子执手点着菜,莲瓣小脸却皱紧了眉头,显是不自然而又勉强的极,但又不得忤逆了公子,只得任他牵了手,自家当得一无心木偶一般。
他毫无礼法的赤luo着四肢,一身单衣,竟全无瑟缩寒冷之意。分明长了一张连女子都失神的娇媚容颜,却剃着和尚才有的光头。他身形玲珑瘦弱,却目色戒备而冰凛。而那满面血污,搞不清楚的,真当他来自嗜血修罗之地。
半晌,察觉到秦王孙不经意间投来的审阅目色,侍女才怔怔回神,掩了胸口,慌乱地垂下眼眸去。
借了小儿的手点菜完毕,秦王孙将锦盘一推,道:“容悦,你暂且吩咐下去,今日既然陆大人有心,相关事宜,只听了他的主意便可。”
名唤容悦的女子连声答是。
望苦皱眉头的小儿一眼,秦王孙脸上的戏谑又沉沉一声,道:“烧一桶热水来,配备整洁的衣物一套,服侍暖初公子沐浴一番。”
暖初公子?容悦蓦地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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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孙说海上的淡水极其稀缺,是故在这船上只有他的室内可洁身沐浴。所以他让家厮抬了一大桶热水进他内室的内室,等候他去入浴。
暖初一直觉得这是个谎言,戏弄他的谎言。
因为秦王孙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好像他设置好了所有陷阱,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不过,后来,暖初知道,秦王孙说的倒也不尽为虚。
海洋上,淡水极其稀缺,每一滴可饮用的水,都浪费不得。人在海上行船,饮不得咸涩的海水,便是渴极,亦只能苦苦忍了。若自持不住开始饮用海水,则会比活活**死的更快,更痛苦。何其讽刺,偌大汪洋,却容不得人饮用,浪费水源的人,只能在无尽的水源中死去。
秦王孙说的是实话,却只是戏弄人的实话。因为他们的行船,根本不缺淡水。当然,这是暖初很多年后才知道的内幕。
当年九岁、初识秦王孙的暖初,虽然直觉这个富贵无聊的世子一定在捉弄自己,但见他说得亦是有情有理,自己也找不出理由忤逆他的盛情厚意,在与他一番目色较量、胜负无果后,也只得跟了侍女容悦进了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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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世子真正的寝居在内室掩帘之后,因在行船上,室内布置以简单整洁取长,但所用物什亦是极尽精致优良,整个居室弥漫着与外间不同的似麝非麝的馥郁浑香。
一架淡紫檀木小屏后便是那垂帘宽大的卧床,床上云锦丝被铺得纹丝不乱。床的右侧可见一排镂空雕花的木窗,窗前摆了黑漆长案,案上放了一架巨大的船帆模型。而与窗案所对的左边里侧,只放了一张红木小几,几上酒壶杯盏成对,几旁两个锦团供人休坐。
暖初进去的时候,容悦月兑了衣物只剩一件水红抹胸,正移了那架小屏风过来遮挡浴桶。看到这个身形丰满修长的袅娜身影,暖初脑中一闷,蓦地站住了。
容悦见他进来,倒是自然大方的很,她坐了浴桶边沿,撒进些许花瓣,伸了软脂凝玉一般的欣长手臂,在蒸蒸冒着热气的水桶中来回翻搅。一边又回头对他温和一笑,口中说着:“小公子,现在水温恰好,奴婢服侍公子入浴吧。”
但暖初看的,却是再也迈不动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