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彭辰不在,潜小海找不到人报到。便和两个姐姐一起回了南江。
东家吆喝,西家呐喊,在和老家的几个伙伴打了招呼后,他便向杨勇潜丽琴添油加醋诉说了、他刚回到家门时遭受的“非人”待遇。
说唱俱佳的控诉,听得潜氏两姐妹满头黑线,也听得杨勇潜丽琴心疼无奈。夫妻俩当下狠狠刮了“谎报军情”的潜小麦,同时也决定,从十月份开始,继续以前每周一次的食物供应行程。
当天早上,杨勇把菜市场的海鲜搜刮一空,潜丽琴使出十八般厨艺,煎、煮、烹、炸,烧了满满一桌子好料,隆重得比过年还多了两道菜。
潜小海吃香喝辣后,挺挺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响嗝,倒也自觉,乖乖拿起杨勇的车钥匙,去店里帮忙进货送货了。
鉴于父母这阵子的忙碌劳累,潜氏两姐妹决定假期哪儿都不去,接手了家里的超市,催促父母去外地旅游休息一个星期。
拗不过三姐弟的执意相劝。杨勇潜丽琴衣饰一新出了门。但不到两天功夫,夫妻俩又乐呵呵绕回了门,行李袋里装的都是预备给三个孩子带走的特产。
“爸爸妈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是太想念我们呢,还是怕我们把店整垮掉?”潜小海肩上扛着成箱的饮料,吊儿郎当打趣起父母。
“你个臭小孩,没大没小,怎么这样跟大人说话。”潜丽琴嘴里抱怨着,眉眼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这么多吃食和电热毯要送到哪里去?”杨勇问。进门之前,他有看了下停在边上的小货车。
“邻乡的小胖,今天晚上要搞个同学会。我前两天知道了,就把订单接了过来,纪念品就发电热毯。”
“那我和你一起去。”儿子开车又快又急,南江这一带的公路九曲十八弯,杨勇不放心。
但急于想独当一面的潜小海却不乐意,父亲这一跟,他不就从“小老板”变成了“小跟班”?却也拗不过母亲的苦口婆心,心有不甘坐上驾驶座,在旁边父亲的嘱咐中转动方向盘,蜗速开出了南江村。
潜丽琴先向楼下的小女儿询问了这两天的营业额,得到的数据很满意,便提着行李缓缓上了楼。
三楼的客厅里,潜小麦一身旧衣,正躬身做着大扫除。
“妈妈,怎么不多玩几天?”
“没啥好玩的,旅游景点人山人海太挤了。看个鹭鸶,还要排一个多小时的队。我每天早上去菜园地。大老远的,就能看见咱村那只‘高脚鹭鸶’在池塘边散步。我和你爸都觉得,还不如回来陪陪你们姐弟合算。”
“呵呵。”潜小麦忍俊不噤,过去给母亲倒了杯水,问:“两天功夫,你们就看了一只鹭鸶啊?”
潜丽琴在沙发坐下,身子疲累地重重往后一靠,招了招手,示意大女儿先别搞卫生:“小麦,过来!妈妈有点事,想问问你。”
潜小麦放下抹布,洗了手,依言走过去坐下:“什么事?”
潜丽琴似乎很难启齿,斟酌了一下才开口问大女儿:“前阵子,你小姨打电话跟你借钱,你是怎么说的?”
潜小麦皱了皱眉,心不在焉东模模西抠抠,不答反问:“她跟你告状了?有本事让她自己跑来跟我说,把你抬出来压我算什么厉害。”
潜丽琴也跟着皱了皱眉,轻轻拍了下大女儿的肩,不赞同地道:“女孩子怎么说话的呢?妈妈好言好语问你。你就这么回答的?”
潜小麦沉默不语,兀自抠着自己的小指甲。潜丽琴也是沉默不语,静静注视着大女儿的一举一动,客厅气氛顿时变得很低迷。
“你说说看,妈妈不会怪你的。”
“还能怎么说,我没钱,自然回绝了。”
惟恐母亲不高兴,潜小麦还轻轻多加了几句解释:“妈妈,我说的是真的。前年买了花园路店面,现在我手头现金很紧,这次创办‘可爱的你’,还跟同学筹借了一些。这些人情以后都要还的。”
潜丽琴微微点了点头,大女儿的心愿他们夫妻俩历来是知道的,而且也是支持的。这孩子也有志气,说到做到,不声不响就赚了很多钱,硬是独自把这个事情撑了起来。虽然看着大把大把的钱往里面砸,她也很心疼。但一想到生下这孩子批八字时,所有的法师都说福薄命薄,她的心就害怕得发颤。如果积德行善能换来大女儿一生的平安顺遂,那这些身外之物也就不重要了。
可是没成想,这好事儿到了别人嘴里,就变成了坏事儿。
今天,他们夫妻从外地游玩回来,顺道转去大柘口看看大姐潜丽英,准备和她明后天一起回南江参加外甥女苏建芬的订婚宴。恰巧的是,这阵子四妹潜丽华也带着女儿住在潜丽英家里。
自从他们夫妻俩进门,四妹从头到尾都拉着脸没说半句好话。期间,她还拿了最新的一期《华阳日报》。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唠唠叨叨了一阵子。无非是说大女儿有钱,放着自己亲戚不帮,反而跑去帮一些无亲无故扶不上墙的聋哑孩子。
后来,她还转述了一些亲戚的风言风语,历数大女儿对自己亲戚孩子的小气,送东西无非三瓜两枣和几件粗布衣服,现在对着那些素不相识的聋哑孩子,却是十万百万毫不犹豫地往里面砸。
老公听了很生气,当场就耷拉着脸吵了起来。然后就攥着她急急往回走,全然不顾大姐在后面挽留叫唤。
潜小麦察颜观色,见母亲灰败着脸,坐在沙发上久久不语,不禁幽幽叹了口气。放软身子,斜斜一歪,倾倒在母亲的腿上,胳膊肘儿弯过去轻轻环住了母亲的腰。
说也奇怪,小时候她跟父亲要来得亲近些,但随着年龄的长大,现在她反而跟母亲更亲近些。也许是性别优势吧,毕竟有些心理秘密是只有母亲才能分享的。
“妈妈,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心里憋闷得慌。”
那不就是生气了。“妈妈,我不喜欢潜丽华。”
潜小麦开门见山。现在,对这个女人,她连称呼都懒得假装礼貌一下:“很阴差阳错吧?潜丽华跟小芬婆婆是朋友呢。小芬姐姐亲耳听到,她在外人面前不遗余力用话损我们潜家人……她说,爷爷女乃女乃是为了贪图三千块钱的聘金,把她卖给乐清的酒鬼,她才会婚姻不幸的……她说,她离婚后我们潜家人都不把她当人看,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我爸爸也都没有能力帮她一次。”
潜小麦承认,她是故意把这些话转述给母亲听的。
潜丽华诋毁她自己已故的父母。那是她的自由,潜家爷爷女乃女乃纵使听见了,也不可能从地底跳起来训她一顿。但潜丽华千不该万不该随便拿别人的父亲开涮,光冲着这一点,潜小麦发誓这辈子将与这个女人势同水火。
“妈妈,潜丽华不是借钱,她是想集资,而且是有去无回的那种。她跟小芬婆婆说,潜家被爸爸这个外人掌了权,我们跟罗店亲戚走得近,家族变得一点凝聚力都没有。潜家亲戚一旦出了事,连个哭诉求助的地方都没有了……所以,天降大任,作为潜家的小女儿,她义不容辞要跳出来挑起这副担子,专门买一套房子供‘落难’的亲戚朋友居住。”
“她跟小芬婆婆说,‘你投资我的房子,以后儿子媳妇虐待你,你就可以到我的房子里住;在我的房子里,我们一起聊天谈心,没有烦恼,没有忧伤,只有阳光般温暖的友情抚慰’……她对我的说法是,‘你投资我的房子,等于为你妈以后买了一份保险。以后你妈和你爸吵架了,你妈就可以住到我的房子里。天有不测风云,你自己以后万一离婚了,住到我的房子里来,也算多了一个疗伤放松的地方’……”
一字一句转述着潜丽华的原话,潜小麦差点喷笑出声。如果不是深刻了解这个女人,她说不定真的会为她的善良构想喝彩呢。
可是,潜小麦的脑海里,永远忘不了六年前,潜丽华三婚宴客时,那个满脸憔悴绝望的前妻,是如何冲着新婚夫妇恶毒诅咒的。而她也眼尖地发现,那一刻潜丽华的眼里闪过的是一抹得逞得意的寒光。这让潜小麦对她最后一丝同为女人的惺惺相惜也彻底消失殆尽。
可能是一报还一报,潜丽华千挑万选的得意金龟婿,婚后外贸生意却做得很不顺。几年下来,虽不至于十分拮据,却再也没有了以前的财大气粗。今年年初,潜丽华带着女儿从国外回来,夫妻俩已是半分居状态。
静静坐在沙发上听着,潜丽琴的心早已麻木。半晌,她揽了揽怀里女儿柔柔的身子,轻轻叮嘱了一句:“这些话你知道就好,不要跟别人说。”
“是,我就跟妈妈说说。”
“后天建芬的订婚宴,你大姨、小姨都会过来的。到时候,你要客气礼貌一点,别‘潜丽华’‘潜丽华’地喊名字。其他亲戚听见了,会说咱们家没家教的。”
“遵命。”潜小麦悄悄吐了吐舌头,难得地朝潜丽琴撒起了娇:“我就跟妈妈说说嘛。这些话如果连妈妈都不能说,那我还能跟谁说。”
“是,无论什么话都可以跟妈妈说,没关系的。”
潜丽琴应着,爱怜地抚了抚女儿的浓密长发:“小麦,建芬比你小三个月,后天就要订婚了。你什么时候定下来啊?我和你爸都希望你早点成家呢。这两天,小芬也会赶回来的,到时候你们几个年龄相仿的表姐妹聚在一起,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潜小麦哂然,轻轻摆弄着母亲上衣前襟的绣花图案,懒洋洋地道:“妈妈,这话好熟悉。昨天晚上电视剧里的老大娘就在说了。你这是严重抄袭,小心人家告你侵权。”
潜丽琴被逗笑了:“你书都读哪儿去了,这叫‘可怜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期望,说到底都是一样的。”
潜小麦马上狗腿地谄媚:“是是是,我的妈妈最博学了。”
潜丽琴乐不可吱,忍不住轻轻捏了大女儿的脸蛋一把,佯怒数落着道:“你这孩子,有你这样取笑大人开心的吗?小海小时候多乖,现在变得没大没小,都是被你带坏的。你们三姐弟,到头来还是小茉最衬我的心意,文文静静,细声细语,又体贴入微,最像年轻时候的我了。”
看着母亲满脸满眼忆往昔的陶醉表情,潜小麦的笑声变得响彻屋顶。好半天,才揉着肚子,满眼八卦地问:“妈妈,你年轻时候,第一次见到爸爸是什么情景?”
潜丽琴好笑地嗔了一眼古灵精怪的大女儿,这孩子越来越没正形,连父母的隐私都这么感兴趣:“还能怎样?媒人介绍完,见了两次面,然后订婚,然后结婚,然后就是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一转眼,就这么多年过来了。”
“就这么简单?爸爸在南江修路这么久,以前就没见过?”潜小麦才不信。没点什么隐约的事,父亲会甘愿窝在南江受这么多的窝囊气。除非他脑子锈烂了。
“你还想怎么复杂?又不是演电视剧。咱们穷人结婚,就是搭伴过日子。”
对大女儿满脑子粉红泡泡的异想天开,潜丽琴哭笑不得,欲推开她起身去洗漱,却被潜小麦死乞活赖抱得紧紧的:“我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妈妈就没有一丝丝好感吗?看小海现在长得多帅,那爸爸年轻的时候也不差吧?”
潜丽琴仰头叹息,这孩子有完没完:“帅倒不觉得,那年头大家都穿得灰朴朴的,一眼看上去都差不多。不过妈**第一感觉是,你爸这人,品格还算可以。”
“怎么说,举个例子。”抓到了尾巴,潜小麦岂肯善罢干休。
看了看像树袋熊般挂在自己身上的大女儿,潜丽琴举双手投降:“那年冬天,雨雪特别多。好不容易天放晴了,妈妈就卷了一大堆的衣物去榕树下坑埠头洗。洗得久了,手指头冻得钝钝的发红,一不小心,你爷爷的昵绒大衣就被溪水卷走了。”
“然后呢?”
“害怕啊,那是你爷爷最好的一件冬衣,只在去县里开会办事时才穿的。妈妈那时候特别胆小,怕回去被你爷爷女乃女乃骂,就没头没脑沿着溪边追了。但雨后湍急的溪水,哪是妈妈能追得上的。很快的,衣服就被卷进了外村的梅花潭。眼看着就要沉到潭后壁了……”
时过多年,潜丽琴现在想起来还是好笑不已。当时的自己,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只是卷走一件衣服,就差点把她吓哭了。
“然后爸爸就出现了?跳下去帮你捞上来了?”潜小麦忍不住插嘴,这桥段……真是够俗的。
“傻啊!那是三九寒冬。”潜丽琴强烈鄙视女儿的智商:“你爸见了,去找了条长竹竿,抓着小灌木,攀到了谭后壁。就那么轻轻一捞,三两下就捞上来了。”
“然后呢?”
“哪有那么多然后?拿着衣服回家呗。”
“爸爸帮你忙了,你就不会请他喝碗茶、吃碗面吗?”。见他是老实人好欺负啊。潜小麦替年轻时候的爸爸抗议。
“我后来挑水果卖,有少算你爸爸五分钱。”
“五分钱!……妈妈,你真大方!”潜小麦拍案称绝。他们这相亲前的桥段不仅俗,还够土,够小气吧啦的。难怪夫妻俩都那么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
“那时候五分钱已经蛮大的了……”潜丽琴弱弱地为自己辩解一下。
这时候,潜小麦却是话锋一转,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话,声音柔柔的,有着说不出的迷茫:“妈妈,你和爸爸一定会长长久久、和和美美的吧?”
“当然。怎么突然这么问?我和你爸已经很多年没吵架了啊。”潜丽琴警觉地问。大女儿非常敏感,家里人一个眼神不对,她就会黯然神伤很久。但最近大家不都是好好的么?
“妈妈,拜托你和爸爸一定要长长久久、和和美美,那样我才有勇气去找个人恋爱结婚。”
“潜丽华、苏建芳、小四,这些人明后天就要见到了。如果可以,我真的想选择避而不见。她们的语言太天花乱坠,她们的思想太急功近利,她们的手段也太自私自利。尽管她们穿得很摩登,打扮得很时尚,但我还是更喜欢隔壁素面朝天、衣着土气的大舅妈。好在,除了爱碎碎念,她们至今还没损害咱们家什么东西。但是妈妈,我还是不喜欢她们……”
“为什么呢?说说看,跟妈妈说没关系的。”尽管听着很不是滋味,但女儿难得对自己敞开心扉,潜丽琴不由轻轻鼓励女儿说下去。
“她们不是二婚,就是三婚,在都市里,跟红男绿女暧昧不断,今天笑得很明媚动人,明天又哭得撕心裂肺。这些年,她们的事情断断续续传到我耳里,我听了都很难过。倒不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的问题,而是……这些身边熟悉人物的经历,让我的幻想破灭了。妈妈,有她们的经历摆在前面,现在,谁能告诉我什么是‘永远’,什么是‘天长地久’,什么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妈妈,每当接触她们的时候,我都会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会觉得她们的状况才是常态,而世上本没有‘执手携老’的童话;也害怕自己的思想会慢慢中毒,然后不知不觉中,和她们走上同一条路……”
“不会的,她们是她们,你是你。我女儿多乖多聪明,绝对不会出现那种情况的。”
潜丽琴听了惊诧不已,没想到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大女儿,心底居然这么阴暗消极。这是不是电视里讲的心理有问题呢?为什么大女儿这次回来表现得特别伤感呢?她就不能像小女儿一样,整天傻呼呼一个劲儿地开心吗?
模着女儿瘦削的后背,潜丽琴不由有些头疼。
“所以……妈妈,以后她们的事情不要跟我说了。好或不好,都太复杂,我听了徒留伤心。她们都是要做大事情的,我这点小钱也不会看在眼里,潜丽华借钱的事情就此作罢吧。后天,我不过去村西了,看到她们实在笑不出来。说不定,还会像上次一样,被她们倒打一耙,说我性格孤傲眼中无人。”
潜丽琴无奈,只得先答应下来。看来女儿的心病郁结已久,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解开了:“知道了,妈妈答应你。后天你留在家里看店,到时候只要稍稍转过去露一下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