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做了一宿倒吊男的言歌行,一瘸一拐地被凤舞拖上独角兽背脊。他像个刚进学校的学生一样,坐得规规矩矩,再不像昨天那样放肆。
看着他无奈又不敢表露出来的样子,凤舞忽然觉得他很像一只耸拉下耳朵的兔子,正为吃不到胡萝卜委曲。
他这模样无端令凤舞生出几分罪恶感。当云琛岚舒展双翼冲入云中时,她主动说道:“光明城是在东边吗?”
赶了两天的路,他们已经离开北冥大陆,进入东陵大陆。照言歌行说的,光明城便在东陵大陆极东之处。
“是啊,太阳从东边升起,光明圣殿将自己比为世人心中的太阳,所以一百多年前在东边建了光明城。”
凤舞有些吃惊:“是吗,原来光明圣殿创立也不是很久。以前看教徒们唯我独尊的架势,我还以为光明城自萨兰卡有史以来就矗立在那里了。”
言歌行摇了摇头,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人间万物如同流水,哪里有什么永恒不变的事情。光明圣殿初创时只是一个名声不显的小小神殿,旨在为每日辛苦奔走的下层百姓们带来心灵上的慰籍和救赎,其影响力也仅限于东陵大陆的小小一隅。自从六十年前魔域之战后,光明圣殿在人间的地位才陡然变得至高无上。”
“为什么圣殿会突然崛起?”
“因为现任圣祭司的出现。”言歌行眼中掠过一抹凌厉之色,“如果说以前的圣殿是一只头羊带领无数羊群的存在,那么圣祭司就是突然出现在羊群中的恶狼。他带领羊群不择手段地去进攻、掠夺,并在最终,成功地把温驯无害的羊群变成了穷凶极恶的恶狼。”
凤舞有些明白了:“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不但有野心,还有能力,有手腕。所以当初他成功煽动了所有神职人员,跟他一起共创所谓大业,而结果正如他所愿,光明圣殿变成了超然于四大陆之上的另一股庞大势力,几乎统一了萨兰卡所有人的信仰。”
虽然圣祭司和路西有仇,但凤舞仍是客观公允评价道:“这人还真有才。”
“与其说是有才干,不如说他那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成就了他。他好像非常迫切地想汇聚力量,为他所用。他对力量权势的渴望,简直比吝啬鬼对金钱的渴望还要强烈。好像不这么做,他就完全活不下去似的。”
说到这里,言歌行顿了一顿,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以前我从未想过这一层……到底是什么东西驱使着他,让他这么执着呢?难道,他是别有所图,想借助圣殿的力量去做什么事……”
沉思之际,凤舞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对他好像很熟悉啊。”
对上凤舞探究的眼神,言歌行摆出得意的笑脸:“那是当然,我可是很有好奇心的人。”
凤舞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但毕竟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也不好过分逼问,便转开了话题:“你那天给我们看的影像,分明在暗示我父母的死与圣祭司月兑不了干系。但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父母?并且,他若真是凶手,又为何要抚养我哥哥长大,并封他为光明之子。”
按理说,杀人灭口斩草除根的道理,圣祭司不会不知道。他总不会蠢到把一个随时可能点燃复仇烈火的人放在身边,并委以重任。
言歌行拔弄了一下月琴琴弦,说道:“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估计光明之子也想不通,所以才会认为那块记忆晶石是伪造的。”
“我就怕他依旧信任圣祭司,站在那家伙那边,与我们为敌。”凤舞有些苦恼地说道,“事隔多年,估计也挖不出什么新线索了。如果他不相信的话,局面岂不是很糟糕。”
相较凤舞的苦恼,言歌行却是眼前一亮,笑道:“小凤舞,你这么说是相信我了?哈哈,我就知道你有眼光。”
凤舞却为他的话一愣:是啊,自己为什么一点怀疑都没有,轻易就相信了他?这根本不符合自己平时的作风。况且,她平时又是相当讨厌他的轻佻浮华。
为什么?
凤舞纠结着这个问题,下意识凝视着言歌行多情含笑的一双桃花眼。都说眼神会出卖一个人的内心,长久的对视之间,言歌行神情由无谓到凝重,而她也渐渐透过对方浮于外表的笑意,看到了深埋其下的其他情绪……它们是如此熟悉,可凤舞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
愣忡之际,言歌行突然移开了视线,掩饰情绪一般大声说道:“再看下去,我可要收钱了。”
这么一打岔,凤舞更是回想不起来,便没好气道:“行啊,什么时候你找家酒馆卖唱,我保证天天捧你的场。”
“想捧我的场吗?你还不够财大气粗。”言歌行“嫣然一笑”,“当初我刚成为吟游诗人时,在许多地方都表演过,遇到过不少一掷千金的豪爽歌迷呢。”
“恐怕他们为的不是你的歌声,是你的脸蛋。”
“美貌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小凤舞不要嫉妒哦~”
……
听着两人毫无营养的拌嘴,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琛岚眼中俱是笑意:主人似乎没发觉,跟这个吟游诗人在一起时,她的表情最为丰富,而行事也不再像个小大人那样样样操心,面面俱到。更像个没有心事的年轻少女,无忧无虑。
忽然,他想到了路西,心中忽然微妙地有些不自在:如果路西和言歌行遇上,会是什么场面?
骄傲的魔君对上浮华的歌者,尤其此人还与他的爱徒如此亲近……
云琛岚忽然狠狠打了个寒颤。凤舞察觉到,立即关切地问道:“琛岚,不舒服吗?”
“没,没事,可能是刚才的气流有些不稳定,让我有点不舒服。”云琛岚不会缺心眼到把真实想法说出来。
凤舞也没料到忠心耿耿的独角兽会说谎:“不舒服吗,是不是最近连续飞行太多了?”
“没事,您给我的丹药我每天都在服用,这点强度不算什么。”
“那好,不舒服就休息一会儿,赶路不争一时。”
“谢谢主人关心。”云琛岚有些心虚地加快了速度,不多时,优美矫健的身影便与白云融为一体,消失在蓝天深处。
方向相反的另一片大陆上,凤翔正在后山木屋前,久久徘徊不去。
六年前,看到父母惨倒血泊后,他惊恐到了极处,反而忘了害怕,只是担心还在生病的妹妹,会不会也突然像爸妈一样遇害。
他发了疯似地跑到妹妹房间,没有人。他跑遍了她平时最爱去玩耍的后山,依旧不见妹妹娇小的身影。最后来到山间石屋,看到紧闭的房门之时,他的心弦紧绷到了极致。
——如果妹妹不在这里……如果妹妹已经倒在他看不见的其他地方……
这些念头只是稍微一想,便让他心痛到不能自抑。他甚至不敢去推开门确认。
当年的记忆,便是到此为止。记忆的最后一幕,是他将手放在门把上,尚未推开,便已失去了全部知觉。
再次醒来,他已忘却所有,唯有义父陪在他身边。
当初,让一个温馨的家庭瞬间破碎的凶手,难道真是……真是……义父?
一想到平时对别人不苟言笑,唯独对自己关怀备至,耐心指点自己修行,将自己每一分努力每一点进步都看在眼中予以肯定嘉奖的义父,极有可能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凤翔有种窒息的错觉。
他不愿相信,但记忆晶石中的画面再度回放,与这六年来的记忆一起交错相映。那些当年他不曾注意到的细节,点点滴滴浮上心头,令人疑窦众生。
为何义父会选择收养远在光明城万里之外的自己为义子?
为何这些年自己对身世有所怀疑时,义父总是以英雄不问出处来打消他追查身世的念头?
为何向来关爱他的义父宁肯让圣殿的其他人恶意中伤诋毁自己,也不愿自己查明身世?
为何……
太多太多的疑问,千头万绪的线索,源头直指一点:义父,当年当真是你杀死我的父母?!
凤翔长啸一声,积郁无处发泄,索性擎出长鞭,狂乱地抽打着四周事物。
两人合抱的大树在他长鞭下裂为数段,轰然倒地。秋日衰草被连根拔起,伴着尘土四溅,无声而凄凉。
一个时辰之后,凤翔周围已没有一片完好的土地。破草断树,一片狼籍。
凤翔大口喘息,目光凶狠而危险。突然,他转头向一边的乱石堆喝道:“谁在哪里?滚出来!”
因心绪烦乱而无意掩饰的上阶者威压,此际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来,霎时间压得修为只有低阶满级的来者动弹不得。过了好一会儿,对方才勉强挣出一句:“你就是凤家的新主人?”
听到是个女声,凤翔面有诧色,没有说话,却将威压收敛了大半。
无形压迫骤去,来人一跃而起,边向凤舞走来边抱怨道:“你还真是强,我服气啦,你的确有资格做凤府的新主人。”
当看清从乱石堆后转出的身影后,凤翔却是一愣:“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