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岑之与百里婧在他下榻的客栈前分了手,临走时,林岑之特地叫住了百里婧道:“婧小白,听说大师兄快有子嗣了,我想着,还是应该把这事告诉你,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唉,别再放不开了,好好过日子,改明儿等暑气消了,天不那么热了,咱们一块儿回鹿台山看看师父去,也顺便瞧瞧新来的那些兔崽子们被整的有多惨,好不好?”
一向木头的三师兄关心起人来也像模像样的,若是师父瞧见,肯定想不到这就是当初斗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百里婧心下感动,嘴里却不饶人,笑问道:“三师兄是在影射当初在鹿台山上被我整的有多惨么?”
“好你个婧小白!以为师父不在,我就不能治你了是吧!还整我,不是我让着你,你怎么整我?!”林岑之说着就要上前来逮她,百里婧笑着跑开,侧着身子朝他挥了挥手:“知道啦,都是三师兄让着我,这些年我过了太多好日子了,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分。明儿个一早放榜,三师兄肯定是要高中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林岑之站在客栈门口,一脸嫌弃地看着她,语气却极为干脆:“行!喝酒,喝什么都行!快回去吧!天再黑点就不安全了!快走吧!”他心里还记着婧小白昨夜遇刺的事。
百里婧点点头,上了马车,禁军增加了护送的人马,京卫军也加强了对城内的治安巡逻,因此百里婧一路相安无事地回到了相府,这时,正值傍晚,暑气消了不少,只剩一轮红日挂在西边,残阳如血,明日定是个好天气。
回到“有凤来仪”,丫头们替百里婧换了便服,百里婧问道:“驸马呢?”
丫头平儿立刻答道:“哦,今儿个有大夫来替驸马爷诊治过了,天太热,奴婢就让人送驸马爷回偏院歇息了。公主临走的时候嘱咐木莲姐提醒奴婢们给驸马爷送药,奴婢们其实不用提醒,哪里敢忘了这事儿?这会儿药刚熬好,公主是要亲自送去么?”
府里的丫头们相互间也争得厉害,谁最贴主子的心意,谁便能在丫头里得势。从前木莲是第一等的大丫头,谁也不敢在她面前争功,凡事也不敢多插手,这会儿木莲成了主子,却再管不住这些丫头了,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面面俱到,说的话也顶不了多少用。
百里婧却不管她们争与不争,只要把事做好便罢,过程无所谓,她只是颇疑惑地问道:“怎么又有大夫来?宫里的太医也不该是今日来问诊。”
丫头平儿迟疑道:“这个……奴婢也不大清楚,听前院的丫头说,好像是相爷病了,叫了大夫来瞧,不知怎么念起了驸马爷,又让大夫来西厢给驸马爷诊治一番。”
“相爷病了?”百里婧没理出头绪,左相对墨问一直不闻不问,甚少主动关心,除非是宫里来人了,才假意关切一番,不过是逢场作戏,怎么这会儿左相人都病了,却反倒惦记起墨问的身子来了?
想不通,古怪得很。
“把药拿来,我给驸马送去。”百里婧对着镜子理了一下鬓发,看到镜中的女子容颜绝美却仍掩不住憔悴,她呆呆看了会儿,打开桌上的粉盒,抹了些上好的芙蓉露,气色这才终于好了些。
女为悦己者容,从前她不曾为韩晔抹过脂粉,只因她觉得无论抹不抹,韩晔都会喜欢,现在,她开始注意起了自己的容貌,也不知是在与何人比较,她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好看一些。
通往墨问的小屋有很长一段路,百里婧脚力好,从来不乘轿,沿着桃树林中的小径一步一步走过去,不需跋山涉水,她知道墨问就在路的尽头等她。
可这次,还未走到尽处,百里婧的脚步就顿住了。
偏院里有一条小池横穿而过,仲夏时节,池子里的荷叶一大片一大片地疯长,而那些洁白的荷花含苞待放,亭亭地立在池中。这好风景里,墨问着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正坐在小池边钓鱼,他背对着她,黑发如墨,背影看起来那般遗世独立,就好像是池中的芙蕖般出淤泥而不染。
任何人的身边都吵闹得很,独墨问似入了画一般清净自在,让人忍不住想要走近他,与他的风景呆在一处。
百里婧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放轻了步子朝墨问的方向走去。墨问的身边原本立着一个并不眼熟的小厮,回头的时候瞧见她,立刻要行礼,却被百里婧无声地制止,那小厮看起来很聪明,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墨问的伤还没好,大约是百无聊赖了,才半倚在树干上钓鱼,他手里握着鱼竿,一动也不动地稳稳伸入水中。池水清澈,可以清晰地瞧见好些鱼儿绕着他的鱼线游来游去,却迟迟不肯上钩,墨问的耐性好,侧脸一丝都不恼,更没半分焦躁,钓鱼的人钓的不是鱼,而是一种心境。
百里婧立在墨问身后良久,偶尔有一两只红蜻蜓飞过来,轻飘飘地落在荷花的雪白花苞上,别有一番生趣。然而,百里婧的耐性远远不及墨问,鱼儿不上钩她便有些急了,转开视线,看到旁边的小木桶里竟已盛了十几条大小不等的鱼儿,桶里太挤,它们游不开,便时不时地跳起来,溅出一小片水花。
百里婧看着桶里的鱼惊讶万分,她以为等了这么久,墨问半条鱼没钓着,必定是没什么能耐的,哪里知道他厉害着呢,要是放他一个人,倒也不怕他饿死。
这么一想,耳边听得一声沙哑且吃惊的呼唤:“婧儿……”
百里婧抬头看去,许是突然看到她站在他身后,墨问吓了一大跳,他本来就坐在池岸上,身子一从树干上坐起来,没了倚靠,整个人就要朝池子里栽去。
百里婧忙伸手去抓他,她离得远,步子虽快,手上的力道却用得不当,且没收住势,不仅将墨问拽离了池边,脚下一滑,还连带着将他的人压在了青青的草地上,一连串的翻天覆地下来,两人的鼻尖离得很近,呼吸可闻。
这意想不到的一幕让百里婧立刻红了脸,尴尬不已,若叫旁人瞧见,定是以为她要强了墨问,也许墨问都要笑话她不知廉耻,她忙撑着手臂要爬起来。墨问手里一直握着鱼竿,见她要退开,一把将鱼竿甩了出去,毫不迟疑地圈住了她的细腰,又给压回了他怀中。
夏日草木茂盛,青草铺了厚厚一层,像是天然的被褥,墨问摔下去半点都不觉得疼,眼神反而亮了几分,他柔柔地笑开,唤了她的名字,在她的掌心写道:“真是淘气……”他虽说不出什么,可动作还有写出来的话都满含着宠溺之情,随后,他也不管百里婧是不是不好意思,就保持着被她压倒的姿势,撑起头来吻住了她。
墨问现在无耻得很,根本再不把从前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什么你觉得辛苦我便不爱你,或者相敬如宾顶多拉拉小手亲个脸颊不敢越雷池半步。他现在想吻她就吻了,不说,只做,也不满足于只亲唇角,他更愿意勾着她的舌头一点点地品尝滋味。
经过昨晚,他已让百里婧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可以到哪一步,再经过今日一大早的那个吻,她也让他明白他们之间的亲密可以更近一步,现在这种状况,她该随时随地习惯才对。
吻着吻着,作为下面的那个人,头一直抬着得不到支撑毕竟不舒服,墨问哪能让自己不舒服,另一只手扶着百里婧的后脑,一点一点缓缓往下压,他顺势便躺了下去,脑袋重新回到柔软的草地上,这场面看起来更像是他被强吻了。
被动地承受久了显得很麻木,百里婧其实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也从来都没有被旁人赢过去的道理,墨问身子不好,她不能粗鲁地推开他,便干脆顺着他的心意,与墨问在傍晚的小池边实实在在地接个吻。墨问的唇舌带着药香,滋味微微的苦,柔软且有力,他十分有耐心地配合她。
木桶里的鱼还在蹦跶,红蜻蜓愉快地点着水面,百里婧的发髻被墨问揉散了,有一缕垂下来,扫到墨问的脸上,遮住了渐渐散去的夕阳余晖。
“啊……”
小径上忽然传来一道惊讶的女声,似是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东西,百里婧忙抬起头来,见一个丫头的背影匆匆朝桃林深处跑远了,肯定是看到他们俩光天化日之下在做这等事,反正是别想再有什么清白了。
她收回目光看向墨问,他沉静的黑眸中柔情万千,充满了浓浓的爱恋之情,像是把一生一世都托付给了她,盼着她这“良人”能待他始终如一的好。
他们这位置,似乎,反了,她竟成了“良人”……
百里婧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目光,墨问已撑着手臂坐了起来,仍旧搂她在怀里不肯放开,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的发髻,将垂下的那一缕长发勾到了她耳后,眼神专注地瞧着她的脸,忽地笑开,在她手心里写:“今日的气色格外地好,脸上抹了什么,好香。”
“哦,芙蓉露……”百里婧脸上一热,咬着唇低下头,这一刻,她竟忽然真真切切地明白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她做了什么,墨问都知道,哪怕只是抹了些微不足道的脂粉。他这般心细如尘,心里头应该真的有她吧?
她的小女儿姿态毕露,让墨问越瞧越欢喜,猝不及防地凑上前去,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正吻在那芙蓉露抹过的地方,唇上顿时都染了香。
“我喜欢这香味。”墨问随后写道。
“嗯。”百里婧头更低了,轻轻应了一声。
“更喜欢你。”墨问又写了一句。
百里婧满面通红地抬起头来看他,这一次她没躲避,也没逃开,而是咬着唇应道:“……嗯。”
声如蚊讷。
世上爱情的姿态千奇百怪,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它可能是鹿台山上没心没肺追逐不止的日子,也可能是在平淡如水的岁月里安安稳稳的陪伴。
晚霞满天,少女那一低头的温柔轻而易举地倾了一个男人的心,让他猝不及防地坠入爱情的泥淖中无法自拔,他觉得此生若不能拥有她,往后的岁月即便再繁华,恐怕都只能蹉跎而过……
他必须要拥有她——拥有她的人,拥有她的爱情,拥有她的所有。
很好,她已经开始正视他的感情,再不是像个缩头乌龟般躲起来,墨问脸上的笑容比天边晚霞还要灿烂,怎么都收敛不去。
“你爱吃鱼,我们今晚便吃鱼吧?”抱着她在草地上赖了许久,墨问邀功似的把木桶拿过来让她瞧。
百里婧蹙眉道:“我爱吃红烧鱼,味道重,你能吃么?”
墨问牵着她的手,他的伤未好,没什么力气,半个身子都靠在她身上,写道:“我虽不能吃,看你喜欢,也是高兴的。”
百里婧小心地扶着他回去,眉梢眼角都带着淡淡笑意,熟知她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个很聒噪的女孩,这些日子收敛了性子,墨问才没有瞧见她的真面目,这会儿她卸去了防备,有话便自在地问了:“太医每个月都按时来替你诊治,怎么左相也请了大夫来?大夫怎么说?”
墨问开口不方便,便回头看了看,身后拎着木桶和食盒的小厮会意,立刻上前答道:“回公主,相爷说惦记驸马的身子,既然请了大夫就顺便来给驸马瞧一瞧。那大夫也不过如此,说的话与宫里的太医也没甚分别,看了孙神医给驸马开的方子,他倒无话可说了。”
百里婧听罢,笑了:“就是宫里的太医也比不了孙神医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大夫能有多少能耐?左相真是莫名其妙。”就算左相是墨问的父亲,可墨问对他并无感情,这一点百里婧也是知道的,倒不用担心因为对左相不敬惹来墨问的不快。
这个问题就此糊弄过去,墨问也没跟她细细解释,是因为昨天左相被他用计吓得卧病在床,大约是觉得心下愧疚不安才找人来替他看看,又或者是来探探他的底细,好做出下一步的打算……他怎么对她解释呢?
回到偏院小屋,墨问把药喝了,见她忽然安静下来,眉心微蹙,便问她怎么了,百里婧心里着急,就想找个人来说说,于是就将昨夜遇刺的事告诉了他,连带着林岑之去刑部调查时猜测的荥阳白家和河内聂家也一并说了。
墨问起初心里觉得安慰,他虽已让人去查,可她愿意亲口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实在让他欣喜。然而,听着听着他的眼神就变了,昨夜她的险境让他觉得后怕,荥阳白家如此胆大妄为让他怒火中烧,可是,林岑之的处境……
傻瓜就是傻瓜,既然她知道林岑之是研究兵器的高手,且将他推荐给刑部协助调查,若有人不想让他破了这案子,又怎会再留他活口?
这,竟是将林岑之置于死地了。
但是,他又怎么能告诉她这些?说了,还要让她信服,那么,他的身份只能暴露无疑。
“明日武举放榜,三师兄说若是他高中了状元,便请我喝酒。”她说着说着倒开心起来。
墨问担忧地微微蹙起了眉,抓着她的手写道:“莫要又喝醉了。到时候带我同去。”
百里婧笑:“放心吧,三师兄的酒量还不如我呢,从前我一个人可以喝他两个,他虽然常常向师父告我的状,但他的心肠一点都不坏,我比他坏多了……”
墨问敛下了眉眼。
第二日一大早,朝廷的皇榜一出,无数的举子聚集着,将皇榜前挤得水泄不通。武状元一栏赫然便写着武举一路走来未逢敌手的林岑之的大名。
小太监带着满身喜气去林岑之投宿的客栈报喜,客栈掌柜的、店小二还有众多的客人和举子都兴奋地尾随上去,敲门没人应,店小二在一旁说道,这武状元昨儿个夜里灯一直亮着,睡得迟,大约还未醒呢。
未醒也得叫醒了才成,中了武状元,多大的喜讯啊,众人起哄似的再敲了敲门,却还是不见有人来开门,这下都有些疑惑了,店小二推门进去一瞧,顿时吓得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口中大叫:“死……死了……死人了!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