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准,一辆车头高挂红花的圆头方身公共汽车缓缓向“青枫”站驶来。
车站彩旗挥舞,锣鼓喧天,成年人自发地鼓掌,小朋友们在老师的指挥下,整齐划一地呼喊着“欢迎”的口号。
金大力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喊着前世曾经不知所谓的“热烈欢迎”。这一刻,泪水涌出眼眶,放肆地在他的脸庞流淌。
我所热爱的家乡啊,你总算有了第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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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全体青枫公社的社员沉浸在沈立线通车的兴奋之中的时候,在县城,另一件全县政治生活中的大事赢得了更多人的关注:五月八日,县革委会选举柳非同志任革委会主任,薛国祥则卸去了行政机关一把手的职务,仍担任顺南县委书记。
金大力没有刻意去关心政府一把手的换人,当他听说了这个消息以后,也仅仅是“哦”了一声,对于他、或者他父亲来说,将来的发展方向势必是在省城,那么,县城这种小地方就不值得关注。
金大力可以不去关心由谁来担任政府一把手,然而,另一件事,他却是不得不去关心,那就是有关兔舍的问题。
金五坡按照侄子金大力所说的,一口气送出了将近四十只兔子,这段时间,他走在路上的时候,总隐隐约约觉得有社员在他背后骂他傻子,而一旦与社员们面对面的时候,他们却总是满脸堆着很假的笑容。对此,金五坡也受够了,找到金大力,问他的侄子,什么时候能买到钢筋、水泥、木材等等建筑材料,他一刻也不能等下去了,房子造起来之后,家庭养兔场的规模一定要扩大,看哪个社员还敢在背后说他傻。
“你傻呀,这种事情要一步一步来的,好吧?”金大力说。
金五坡差点要翻脸,金大力一看苗头不对,连忙溜之大吉,去找师父冯老锅去了。
冯老锅其实觉得他的日子过得挺惬意的,农闲的时候拉着生产队里的牛四处闲逛,农忙的时候则赶着牛耕地,晚上回到家里,偶尔有自己的徒弟来他家练功练厨艺。去年的年终结算,冯老锅作为“不再坚持反动立场”的地主,他的社员待遇被承认,为此,领到了社员平均工分的一半,有一百多块钱。日子似乎还能过得下去,冯老锅觉得,如果没有什么运动了,就这么一直到死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
所以,当金大力找到冯老锅,说起要为他平反的时候,冯老锅很不解地问:“不是说已经给我摘帽了吗?”
金大力说:“还可以要求落实政策啊。”
“什么政策?”冯老锅问。
金大力一时倒是想不起有哪些政策可以落实,当年冯老锅家的土地,这当然不可能落实到他头上。被抄家的金银细软……没听说师父家里被抄出来多少财产啊?等等,房子……似乎这一条或许能打动师父。
国人对于祖宅似乎都有着一种神圣意味,祖宅、祖坟,凡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都有着非同一般的传承意义。
金大力本以为冯老锅也会有如此想法,却不料提起了冯老锅很是看得开。他说:“要说起来,宅子也是起了没几十年,算不得祖宅……再说,现在宅子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难道说落实了你师父的政策,就把他们给赶走?乡里乡亲的,他们当年这样对我,我却做不出这种事情……”顿了顿,冯老锅满脸伤感地说:“你师母就住在河对岸,你师父我每天还都能看见她,这不是挺好么?”
“师父……”金大力也有些伤感地说:“您老人家的子女,您就不想念他们?”
冯老锅缓缓摇头,不和谐年代有所谓的“黑六类”,这其中,多出来的一类,就是“海外关系”。
“想……可想有什么用……”冯老锅愈发地伤感,对于祖宅,他之所以不怎么念怀,正是因为他的血脉传承已经不在那里,可是,正因为子女是他的血脉传承,他又怎可能不想念。
金大力闻言大叫道:“师父,你太落伍了,现在海外关系开始吃香了……别这么瞪着我,我骗谁也不可能骗您啊,您可是我师父。”
冯老锅的消息的确不怎么灵通,实际上,还在他脑子不怎么好使的时候,当时就已经有中央3号文件明确要落实有关侨眷的各种政策,算起来的话,冯老锅有两个兄弟和一子一女当年流落到香江,若是人还活着,当然也算得上侨眷。
听了金大力这么一说,冯老锅忽然就变得异常激动,连连问了好几遍“真的?”得到肯定回答后,又开始在潮湿的墙角刨土,一会儿之后,挖出来一个铁盒子。
“宝藏?”金大力冒出了这一句之后很快失笑不已。果然,冯老锅摇头,然后把铁盒子打开,里面却是除了几封信以及两张照片之外,再别无他物。
铁盒子里的信封已经泛黄,上头的钢笔字迹正在变得渐渐模糊,所幸还能够分辨得清楚。而照片也是泛黄了的老照片,前后两张照片,其中一张多了中年时期的冯老锅和一位扎着发髻的妇女,其余的三男一女,面貌依稀相近,想来是年代不同的原因吧。
“这就是师母吧?”金大力指着那妇女问道。
冯老锅点头,仔细用手指抚模着照片上那枯黄的容颜,泪潸然而下。良久之后,冯老锅才像是个小孩子似的问道:“力力,你说,我真的能和他们再联系上?”
金大力这会儿却有些不确定了,信寄出去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收信人是不是还居住在原来的地址。
“要不,明天咱们上县城一趟……说不定您老的家人也有找过你……”金大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可是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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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金大力现在在公社里可以横着走了。为了验证这种说法的正确性,第二天的时候,金大力陪同冯老锅来到公社大院,找到施泉海。施泉海听说金大力要陪着师父上县城咨询有关侨眷落实政策的问题,很爽快地开了一张介绍信——由此证明了一点,似乎金大力真能在公社里横着走。
金大力拿着介绍信,等候在车站的时候,颇为感慨地说:“想当年,我和小叔到大队里开介绍信的时候,非要把李向阳给绑起来才能办成。您看看,现在,就一句话的工夫……”
冯老锅含笑不语,至于说,金大力和金五坡把李大队长绑起来,冯老锅是不信的。